零点过后的浪潮一丈比一丈高,飘摇的灯光略过张张黛墨粉面。
坐在角落的顾默宁,眼尾生痣,面色冷凝,他的视线穿过妖娆的身躯,定在吧台边的高瘦男人身上。
“默宁兄,你爹真是高处不胜寒啊,那么打眼。”一个金发男孩在他身边坐下。
顾默宁移开视线瞟了说话的人一眼,说:“看来你不止五行缺金,还缺品位。”
金发男孩笑而不解,“不缺啊!”
“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男孩摸摸自己的头发说:“我妈最近迷上小鲜肉,逼着我染。”
“阿姨也是前卫。”
“她就是太前卫了,我招架不住啊!我皮肤黑,给我染成这样!”男孩笑着搭上顾默宁的肩膀,“不过你爹真的牛,泡吧也能带上你。”他捏捏他的臂膀。啧啧啧,这手感,功课那么繁忙,他哪来的时间健身啊?
顾默宁站起来,拨开人群离开这个令他不悦的是非地。
“这就走啦?我才刚到耶!”男孩喊道。
顾默宁路过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此人叫顾山,对着女人笑得贼兮兮的脸上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角那颗浅痣为他增添了男人不该有的风情。
顾默宁故意撞上去,打掉这对伪鸳鸯。
顾山被他撞的手一抖,捏着的酒杯惯性向前倾倒,向女方泼去。
妖艳的女子见新买的裙子被酒液染得一塌糊涂,气得根根分明的假睫毛都要挤掉了,一把抓过肇事者。
女人浮夸而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将顾默宁的袖肘戳破,他不加修饰的鄙夷让女人的嘴脸更加杵倔横丧,“撞了人就想走啊!向我道歉!”
顾默宁甩开女人的爪子,手伸进顾山的口袋,摸出车钥匙,看着他说:“如果车预热的时间不出来,你的车我就开走。”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他,暗自揣测他们的关系,生怕说错什么毁了今晚的艳遇,从乱石堆里摸出的钻石不能就这么丢了。
她挽上顾山的手臂,故作娇柔地说:“他是你弟弟吗?”这声音苏的差点让他忘记刚才她跋扈的嘴脸。
他突然觉得这女人娇媚的妆容很是俗气,装得挺端庄,没想到本性被泼了出来。
“他是我儿子。”
“儿子?!”女人吃惊的同时,下意识松开了挽着他的手。
“是啊,帅吧?”顾山笑着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帅……”女人勉强地笑道:“刚才家人给我打电话,有点事,先走了。”
“噢,不约了?”顾山放下酒杯装作非常可惜的样子。
“下次吧。”说完,她拾起吧台上的小包,转身挤入人群中,生怕他挽留。
在一边看戏的吧台小哥擦着桌子笑着说:“人都被你吓跑了。”
顾山点点头,“是啊,现在的人真是不经吓。”
顾默宁从酒吧出来,大门合上的瞬间,世界恢复静寂,他深吸一口气,呼出滞留在肺里的污浊体。
清晰的呕吐声夹杂着啜泣从墙角那传来,他皱着眉头望去,一个苗条的女子撑着墙难受地吐着。
他摇摇头向着停车坪走去,不知道这些女生是怎么过日子的,能喝得这么狠。
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女子口中颤颤巍巍地冒出来,他停下脚步再次望去。
女子貌似吐完了,踉踉跄跄地用手扒着墙走,在昏暗的后巷灯光下,顾默宁看清楚了她的五官。
“啊!”她大喊一声跌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双腿却无力支撑。
顾默宁大步向她走去,将她扶起来,她好不容易站稳了,却一把推开他,道谢都没有,劈头盖脸地骂:“你给我滚开!流氓!别以为我好欺负,我哥可是警察!”
“叶姐,我是顾默宁,景郁老师的学生。”他平静地说道。
“景郁?”被酒精麻痹的程叶只听见这两个字。
“对,我是他的学生。”
程叶本已停止的泪腺重新启动,“景郁,景郁……啊啊啊呜呜呜呜!!!”
顾默宁第一次碰到撒酒疯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干站在一边看着她哭,或许他应该打电话给李逵天。
她终于哭停了,抹了把脸,看见身旁有个人影,吓了一跳,“你是谁啊?走开!!”
“我是景……”他停顿了半秒,“李逵天的学生,顾默宁。”
没想到又是一顿哭闹,顾默宁被她忽高忽低的声浪震得头疼。
“我以为你回家了。”
顾山走过来,看着这陌生女人,好奇地问:“你女朋友?”
顾默宁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我老师的妹妹。”
“那你还不赶紧打电话给你老师,让他把人接走。一个女人大半夜在酒吧外面哭成这样多危险。”
不用他说,顾默宁已经拨通了霍景郁的电话号码,他的直觉是不该打给李逵天。
顾山四处望了望,“如果有人看见误会我们欺负她怎么办?”
“我没有欺负他!!”
程叶突然的大吼吓了顾山一跳,他摸着心口,深吸一口气憋着。
“我没有欺负他,怎么可能欺负他……景郁那么好,只有他对我好,我不可能……”她越说声音越小,歪歪扭扭走出大马路。
“这女人疯了吧?”顾山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衣领往后扯,这才让她躲过了夜晚的飙车党。
“你得好好感谢我啊,我可救了你一命!”顾山对着只剩一分清醒的人说道。
“已经打了电话了,他正赶过来。你回家吧,钥匙给你。”
顾山接过钥匙问他:“你不回?”
“我之前和你说过,那老师住我楼上。”
“噢~什么时候说的?”顾山完全忘记了。
“回家吧你!”顾默宁催促他道。
骚气的橙色路虎开走了,顾默宁把倒在地上的程叶拉起来,让她靠在灯柱旁。
凌晨的热闹气逐渐散去,街道变得冷清,被剩下的两人呆在路边听着鸟鸣。
程叶迷迷糊糊的抱紧自己,嘴里嘀咕着冷。
顾默宁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只剩件单衣在湿冷的夜里撑着。
没过多久,一辆白色的沃尔沃在对面调头开了过来。
霍景郁从车上下来,看着穿得单薄的顾默宁,再看一眼缩在地上的程叶,习以为常地从车上拿下一个热水壶递给顾默宁,“先喝点热水。”然后把披在程叶身上的衣服还给他,“快穿上。”
“谢谢。”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喝了一口。
“是我要谢谢你。”
霍景郁把程叶抱起来,扔在后座,动作粗鲁带着点怒气。
“不用客气,小事情。”顾默宁穿好外套说道。
“上车,我先送你回家。”
顾默宁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带,对他说:“叶姐吐的很厉害。”
“这是她的日常。”
车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开的飞快,程叶躺在后座上晃着脑袋,不舒服地挪动身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霍景郁问道。
顾默宁如实回答:“我爸带我来的。”
霍景郁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爸带你去酒吧?”
“嗯,这也是我的日常。”
“那你爸?”
“他先回去了。”
霍景郁再次道谢,顾默宁表示没什么。
“你会喝酒?”
顾默宁连忙摇头,生怕在他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我不喝,只喝果汁。”
父子一同去酒吧这件事倒是挺少见,霍景郁觉得稀奇,好奇地问:“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喝果汁。”
霍景郁见他一脸正气,笑出声,“难为你了。”
“主要是他喝了酒,不能开车。”
霍景郁瞟一眼后视镜,无奈地说:“看来我们都是善后的人员。”
车驶入了小区,顾默宁下车后,霍景郁问他:“这事你告诉天哥了吗?”
顾默宁摇摇头。
“好,快去睡吧,明天准许你迟到一个小时。”
顾默宁笑着点头,“老师再见!”
城西。
霍景郁将车停靠在路边,他把程叶从车上弄下来,背着她上楼。
“景郁啊……”
听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叫唤着,他没好气地颠了颠快掉下去的人。
“景郁呀……”她在他耳边呢喃道。
霍景郁用钥匙开了门,脱掉她的鞋,一进卧室就把她甩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整个人,眼不见心为净。
“对不起。”
一个闷声的道歉让霍景郁感到心累,他一定要给她找个男朋友。
他来到依旧杂乱的卫生间找到湿巾,掀开蒙脸的被子,把她哭花的妆容擦掉,确认她熟睡后方可离开。
城南。
顾山坐在沙发上剥着桔子,吃了一口皱起五官,果皮随手扔在茶几上,“这也太酸了吧!”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看了一眼,忐忑地望向正在洗碗的顾默宁,“我收到了你老师的短信,我的饭局推不开,你看……”
这句话也习以为常了,顾默宁没说什么。
“要不,我让主厨去?”
顾默宁转身看着他,“虽然他有中文名,但不代表他是中国人,而且他长的像我长辈吗?”
顾山想着主厨的模样,认为这是个行得通的方案,“他的头发和眼睛也挺黑的。”
“中文呢?他会吗?”
“家长会不是听听就好嘛,他就坐在一边。而且你那么优秀也没什么好交流的对吧?”
“随便你。”
冷硬的语气,顾山知道他生气了,眼看他走出大门,着急问:“去哪?”看见他手里的垃圾袋便没有追问下去。
唉,顾山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关心他了。由于顾默宁太成熟,他时常忘记他也是个孩子。
他不禁回想起当年坐在格子间留着寸头的自己,一看就是刚出社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
谁能想到繁忙中接到的一通电话,会彻底让他的生活跑偏了方向。
他去见了一个人。
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男孩缩在公园正门的雕塑旁,回想电话里那个稚嫩的声音,应该就是他了。
冬天风冷,他的肩膀都哆嗦,何况是个小孩。他观察四周的人,没有看出不妥分子,都像是下班后来回匆忙的人群。
离他还剩几米的距离,顾山停住脚步冲他喊:“是你找我?”
缩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搓搓冻僵的手,站了起来。他的个头接近胸口,和顾山一样的寸头,一脸探究地盯着他,在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布满质疑,“你是顾山?”
顾山默默在心里打量对方,“是我,你找我什么事?”
小男孩沉默了几秒,转身从雕塑后面拉出个行李箱,来到他跟前,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认识你,但没办法,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得尽父亲的责任。”
小男孩说完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没有想象中被惊得目瞪口呆,也没有破口大骂,挺平静的,他心底升起了希望。
对于他的这番话顾山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将手机拨通,“110吗?我怀疑这里有人利用未成年人诈骗,这里是中央公……”顾山话没说完,手机被他强行截落。
手机被夺去顾山也不恼,站在一边静静看他瞎扯。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爸爸现在喝昏了,他气得不想要我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这小儿瞪着他的眼神凶狠,说话的语气却谦逊温和,这功力,不止骗过他一个吧。
眼看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自个儿兜里。顾山两眼一瞪,敢情是骗手机的?
小男孩眉眼一横,冲他说:“我没有诈骗,我说的都是真的!”
行色匆匆的人们被这大声嚷嚷缓住脚,为他口中的“诈骗”二字产生警觉,纷纷朝他们看来。
小男孩也不理会,继续说:“我七岁,和你年纪是匹配的。”他对上群众疑虑的目光,压低声音说:“我有证据。”
只见他从口袋摸出一张旧黄的小卡片递给他。
这是一张英文名片,背后有一串号码,特别是末位的用两个圈堆在一起的8,是顾山独特的字迹。
这是捐精的证明。
顾山瞬间忆起一段过往,留洋的时候,他迷上摄影看上一款相机,还差点零头。有经验的室友怂恿他去捐精,由于未到法定年龄,被宿友带着走了一条捷径。
见顾山皱眉沉思的模样,小孩知道自己消除了诈骗的嫌疑,大大方方介绍自己:“我叫KarlLi。”
对此,顾山感到有些无力,如果他知道将来会冒出个儿子,他是绝对不会去捐的。
顾山甩甩发懵的脑袋,面如土灰,“你妈呢?”
“跑了。”
“……你没亲戚?”
“没有。”
“……”
Karl机械的回答配着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他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可他一没钱二没权的,也不至于来讹他吧。
“如果你经济能力不高,我可以不上学,但是如果你能支付我的学费,你先借我,将来一定加倍还给你。”
风刮得更大了,他们大眼瞪小眼站在路中央好一会儿,Karl只裹着薄薄的衣衫,萧瑟的肩膀他看着于心不忍。
Karl主动提出去医院鉴定,几个月后,他顺理成章霸占雀巢。
就这样顾山从一名处男摇身一变,成了父亲。
顾山在社会初出茅庐,没有能力抚养,顾母一双慈爱的手招入怀下,细心将他养大,所以两人的情感特别的浓。
前几年顾母的病逝,顾默宁才回到顾山身边生活。
顾默宁倒了垃圾回来,顾山找了个话题,测试一下他的怒气消下去了几分。
“学得怎么样?那画室?”
“嗯。”
虽然只有个字,但代表他没有特别生气,还愿意理会他。
顾山再问:“那你中午在哪吃饭?”
“画室管饭。”
“听你这么说,这画室还可以!”顾山盯着刷白的天花,坐起来问:“老师漂不漂亮?”
顾默宁走出阳台,收下干透的衣服,“比你好看。”
“男的?”顾山可惜地叹口气,“怎么都是男的。”说完哀怨地闭上眼睛躺下。
顾默宁看不惯:“你的脑子除了女人能不能想点其他东西?”
“你又不让我想你。”顾山懒洋洋地说道。
一秒触动青筋爆裂,顾默宁走过去抄起一个抱枕砸他头上,“别拿这种话对我讲,请你注重身心健康。”
顾山抓起砸在自己脸上的枕头,反手扔回去,“这话怎么不健康了?爸爸想儿子天经地义!我就不信你一辈子不说这种话,你要泡妞的吧?要结婚的吧?到时候你不说怎么哄你老婆?”
“那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哎!我是你爸,怎么不费心。”顾山心里不是滋味,他还没听过顾默宁喊他一声爸呢。
话锋一转,他满怀期待看着顾默宁冷转阴的脸:“叫声爸爸来听听。”
“神经病。”顾默宁说完走进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就一声!”顾山大步跟过去发现门被他反锁了,不甘心拍着门,“出来!就喊一声。”他耳朵贴着门听里头的动静。
“你觉得困难就跟着我念,爸——爸——爸爸——四声啊!”
顾默宁无视门外的叫唤,拿上干净的衣服进了浴室。
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山气得踹了一脚门,“臭小子,你迟早都会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