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帮助皇帝悄悄跟上,一步也不拉,也一丝儿不让裳儿觉察。
观中道姑都向她指示的方向寻贼去,她往另一个方向。
道观这里地形略有起伏,园林师依此垒起假山,几可乱真。她转两个弯,忽而就不见了,靠了影卫的禀报,皇帝才发现那里有个凹进处,垂着长长密密的绿萝。小妖精躲进了绿萝里。
裳儿盘膝坐在绿萝中,于萝叶间隙中可见即将西坠的月亮,似一抹悲哀的泪痕。
月影晃动间,裳儿黑憧憧的眼眸中仿佛也有刹那的悲哀。
旋即便笑了。
笑盈盈享受她的战利品,像个坏极了的小妖精,只有口腹之欲才是她最喜爱的,其他都无关紧要。
这次“龙女盗食”,是蝶笑花倾心指导下的绝佳演出,裳儿表现得很不赖,也很知道在云诗姐姐帮助下,自己会引来什么人。
她听见了洞外的脚步声。
又灌下一口酒,揽住了木瓶,抬头,看着。
萝叶撩起来,像帘子被撩起。皇帝这辈子有没有自己做过这个动作?做得很笨拙。但是,值得。
他看裳儿警觉的往后缩了一点,保护的不是自己的衣襟裙带等要害,而是食物和酒。真是未经人事的小吃货啊,这家伙,已经灌了些酒,双颊酡红,似霞彩透肌。酒毕竟让她迟钝了,她往后缩只有一点,然后就歪在那里。憨态可掬,还保留芥子粒大那么一点点警觉,但完全没有了自卫能力,凝视着他。
月光从他后面来,他脸在月影里,线条模糊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老。
“还是老的,”裳儿模模糊糊想,“爷爷辈的老人……”
但是谢小横不会给她这样的感觉。这种压迫力、这种目光。她身上热起来,把小脸藏在木瓶子后面。只露出宝光明丽的黑眼睛瞅着他。问:“你干嘛?”
她的眼睛因饮了酒而一发的亮,带着醉人特有的大胆和迷离,更形魅惑。皇帝微微一笑,给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答案:“我来抢你吃的。”
裳儿“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坏人!”
皇帝被骂得通体舒泰。咦。莫非男人都有贱毛病。只争发作的早与迟?已经五十许,还不在一个妙龄小妖精面前发贱,更等什么时候。咦!
裳儿抱着瓶子,忽而就吃吃的笑起来:“好,给你。”
“哎?”皇帝被她小手拉着衣襟拖进假山洞中。
“快进来啊!偷吃还站在外面,等着被人发现?”她娇声嗔责,“是多笨啊!”
是是是,皇帝全盘受下。
月光这么好,绿萝这么柔,山洞这么小,妖精这么嗲,贴在你怀里,说你是个笨笨的坏人,你受不受用?
更妙的是,山洞壁并不冷硬:生了松软的苔藓;山洞底也舒适:垫了厚厚的干草。
“我找到这个地方,把它命名为偷食秘窟哦!”裳儿邀功,“干草是我自己铺进来的。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
裳儿跪立起身子,膝盖挨着皇帝的腿,将酒瓶口递到皇帝唇边:“你喝!”笑眯眯,笑得像只坏透了的小猫,“你吃了我的东西,就不可以再告发我了哦!”
“是啊。”皇帝伸出手,享受着手下的触感,满足的叹了口气,“你不用担心别人告发了。”
那天,天亮了,皇帝从假山洞里离开,身上都是苔痕和干草碎屑。
下人很识相的伺候着,啥都不问。
那天之后,皇帝天天都连着去偷食的山窝,所谓剗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说的就个偷字。哎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偷得浮生一段馋,真真的倾城可也、万金不换!烤全猪肚里偷出来那段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天之后,道观的供品,还是连着失窃,大家被命令装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诗从容的供奉经文。再后来,云裳的身份也已“查明”,乃是谢二老爷的私生女,一直跟爷爷谢小横在孟吉山道观里修道,太任性了,这次也追着来京城,又说也想为国家祈福,夹带着想看看云诗姐姐的私心,进了女观,持斋中忍不住嘴馋,去偷那酒和肉,以为自己想的偷窃法子不留痕迹,哪知引发了大事件。
剧本是这样设计的。
皇帝调查,查出来的也就是这样,毫无可疑之处。谢小横没有故意把自己的孙女儿献给皇上——事实上,就算他抱着这种愿望,把美女献给皇帝,那也是他的忠心之处。皇帝深表高兴。
这上下,云裳的表现是:都不知道皇帝是皇帝,只以为是个很有趣的人,尊贵是肯定身份尊贵……也许是亲王什么的?这么体贴和蔼,肯跟她分享吃食,云裳很开心,就天天多偷一点带给他。她耐心的扮演这天真得可耻的小笨蛋角色,什么时候到头?且走着看。
走到最后,皇上就很高兴的让她成了后宫的宠妃。
云裳得宠之后,云诗就不能再往上升品阶了。
在没有云裳的世界里,云诗是升了。但在梦里,她却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孩子云裳——谢小横另外搜罗来的尤物——替换了林代的位置,表现得又绝对比林代好,于是代替林代俘虏帝心。都是谢家女儿,一起升高位,怕炙手可热,惹人话柄,云诗就被按下去了。
云诗也没有嫉妒。
她早就放弃邀宠高升了,倒是想出宫看看。进宫来,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外面的天空了,忘了没有间隔的辽阔天空是什么样子。在进宫前,她也知道很多东西是看不到了,于是努力的去看云剑的骏马古琴、看霖江上的帆、看孟吉山的青影,她知道这些以后都很难看到了。但她忘了看看天空。
她当时一点都没想到,在宫中,连宽阔天空都是奢侈的景观。
她想了个法子,犯了个事,逼谢家觉得把她当成弃子算了,而且顺便还能陷害皇后……
对了,在没有林代的年代,连流美人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二皇子竟然不是流美人生的。后宫完全是另一个格局。谢家没有可靠的皇子可以选,就打算着让云裳爬到最高位,皇后就必须被干掉。
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宫人报皇上知道,云诗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皇上大怒:“这么大人怎么会走着不见了?没人跟随么?她走到哪里去?!”
宫人支支吾吾道,原是有人跟随的,但是皇后传她……她原是触怒了皇后,所以……连着这会儿皇后宫里也说没见过她了。
皇上心头作梗,急步走出一段,迎头云裳来了,撞在皇上身上便大哭:“我姐姐呢我姐姐呢?怎么好好的人会没的?”
皇上看她哭得满头大汗,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深深不忍——就算不为疼她,云诗下落也必得寻出个交代——却不知皇后怎会闹出此事?
云裳双目圆睁,抓着皇上的衣襟:“我二姐莫不是死了吧!”
皇上嗔道:“你别多想,宫里是什么地方?一会儿就给你找回来了。”
云诗故意失踪,是这么容易找的吗?于是就是好端端一个贵人失踪,太后闻讯,派了章沉璎来。皇后也知是被下了绊子,免冠素衣,侯着章沉璎往皇上这边来,一起过来。
她是满口对着章沉璎向太后告罪,说什么都为臣妾有失后德,惹太后烦心。章沉璎心里清楚:这些个勾心斗角,谁都不是清白人。只这事闹太大了,皇后若真弄死了云诗,藏起尸体,皇后过了份。谢家若真搞走了云诗,嫁祸皇后,谢家女儿们过了份。——且不管真相如何,皇后有意要跟章沉璎一道走,存心让别人以为,太后支持着章沉璎呢!
章沉璎不想让皇后借这个势,却也不便太得罪皇后,一道是一道走了,请皇后先行一步,见了皇上,她屈膝给皇上问安、替太后给皇上问安,道:“这是怎么了?奴婢来时,见皇后在前头,要素服向皇上请罪。奴婢不知如何向太后回了。”
皇上面沉如水:“正是朕也不知道,要问梓童。”
皇后实实的屈杀!她跟云诗是闹了点矛盾,也真想摆布云诗,立立威。但后面的事她完全不知道啊!害得她跪在皇上前头,支支吾吾,要说云诗失踪她不知情吧,她是六宫之主,连一个贵人不见了都不知情,也是大错,只有朝地叩首,真真的急出了眼泪。
最后,连皇上都深信是皇后立刑具折磨云诗,不期云诗体弱,一下子横死了,皇后发急,藏起尸体,一推三六五。他停了皇后执掌后宫事务的权责。其他嫔妃也卷入此事、或者各各避嫌,不便代皇后理后宫,大权便转到太后代理。谢家又另有靠得住的宫女参与宫务。
而云诗,先是躲在云裳那里。后来借着宫里通香炉、把香灰送到外头的机会,就把她送出去了。
云诗在将要看到外面天空的一刻,睁开眼睛,醒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