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问安之后,崔珩对皇后很客气的拜托了厉行节俭的任务。皇后当然答应了。崔珩又道:“又女子妆容所需,糜费犹多一一限禁既烦难、效果也不佳,请先从皇后做起,则诸嫔妃公主也能体会皇上苦心,妆裙俱从简,则外命妇也必跟随,此风推广至民间,便可春风化雨了。”
皇后出乎不意,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太后救场道:“原该从老身做起才是了。”
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崔珩躬身:“皇儿只请母后颐养圣安。纵皇儿自己不衣不食,也不能损母后一毫的。”
太后道:“罢也!若要皇帝不衣不食,才好来孝奉我。我才该不衣不食,好照顾皇帝了。”
后来的史官记叙这段话,有人在旁加注脚评论道:“大不祥。亡国之音可知也。”
但当时,无人预见。
有些朝代的崩塌是有无数征兆的,不知多少眼明心亮的人做了多次预言、以及拯救策略,但这些救策因种种原因不能奏效,王朝才轰然倒塌了;有些朝代的崩坏则是突然之间的,本来也并没有太致命的问题,但因为某种不可捉摸的外力,说坏就坏了,只能说是命不好。
此时此地,大陵从宫殿到朝廷可没人觉得这朝代命会不好……嘘!除了云诗!
谢小横跟云诗说了什么吗?采霞她们可以作证:应该是什么都没说啦!
很多人会忘了云诗,尽管她身在宫廷中。但她总是那么无声无息。像一枚认命的棋子。有的嫔妃甚至记不起她说话声音是怎么样的。
云诗却感觉到了宫外的王朝正在崩坏,像一座酥山,在季节的更替中,缓缓溶解。这溶解是从外围开始的。宫廷像个肚脐眼般位于溶崩的漩涡中,还照着它自己的美梦在沉睡。但那漩涡终于要把所有人都裹挟进去的。
大概出于这样的预感,云诗作了个怪梦。
她梦见,还是她,还是这个宫廷,但事情都已经不一样。时间拨回到云剑刚对唐家决战取胜那时候,有个妃嫔跟唐家有关系。被悄悄赐死。面子上还享有哀荣,停灵于皇宫后头,那个道观里,谢小横亲自来帮皇家做法事。云诗还替她守灵。
那天崔珩本来想睡在一个美人那儿的。有个兰嫔吃醋。就想办法让崔珩看云诗去。
兰嫔的亲信侍女倒是爱操心,进谏道:“昭华!这便宜谢贵人去了,倘若谢贵人爬上来。反压了昭华……”
兰嫔“嗤”一声:“这么久了,偏今儿爬上来?”
侍女脸一红:“昭华说的是……就是天狼将军名头太响了,皇上会不会把谢贵人抬举起来?”
“正为天狼将军声名响了,”兰嫔扇柄轻轻叩着雪白的小下巴,“这个人情必须让给谢贵人。”眼中闪过与她轻俏姿容不相衬的幽沉,“真要有人上去补空子,让别人补还不如让她补,至少她还识大体,不比那些轻狂贪嘴的蹄子。”把扇子展开,掩着嘴笑了,“不过皇上未必肯为了外臣就抬举她到这个地步呢!你看看宫里大家的身世,皇上难道是看着娘家人才抬举的?真要拼娘家,还轮不着她呢。”
于是亲近侍女也笑了。
皇帝到来,云诗果然――呀!她在梦里,竟真成了另一个她自己了,作戏作足全套,没有一点兴高采烈、得意洋洋、趁着东风要顺杆儿往上爬的意思,而是表现得很惶恐,太惶恐了,以为皇帝是来责怪她的,抢先跪地请罪了。
“什么罪?”皇帝很好奇。
“是臣妾没有照管好供品,屡屡丢失,竟然、竟然惊动皇上……”云诗似乎吓得要哭出来了。
“什么供品丢失?”皇帝来了兴趣。
酒和肉。
供在道观这边的,有酒浆和三牲。酒分百益酒、双头酒、梨香酒。百益苦、双头冽,梨香芳醇。每次丢失的都是梨香酒。其实三种酒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塞紧塞子、贴上封条,这才摆上供台,每次空的偏就是梨香,封条未动、塞子未破,里面的酒却空了,真不知怎么办到的。肉则更妙了,只割所供全牲肚子里头那套下水去,外头看不见破口。固然烧全猪也要破开肚子清理了里头的脏东西,留下刀口来,但清理完了之后,是把内脏塞回去、刀口再缝上,这才烹饪的。失窃了猪下水,刀口可没被拆开。绝对没有。说起贼迹,更是渺难探寻,明明外头都有巡夜,实不知是哪里进来的。难道是神迹、小鬼?不免人心惶惶。还幸这道观、寺院虽说是后宫用,毕竟是方外处所,于三宫六院墙外又筑起一座深院,不属后宫,否则事情更大,必须第一时间呈报大内,并各院娘娘都要提惊受怕了。
东西怎么丢的呢?到底也要查清不可。皇帝来了兴致,反臣的大局平定,他还余勇可贾,正好在这小失窃案上消遣消遣。
是夜风清月朗,花木的影子像画在墙上。摆供品的小殿看起来好像没有特别加强守卫,实则皇帝已经亲自躲着看了。他身边,十二名最能干的侍卫,躲得不露一点声息形迹,但若有异变,曾在一弹指间斩杀四十二名以上江湖一流高手级别的人头。
皇帝一点都不担忧自己安危,只饶有兴趣看小偷会从哪里来、怎么偷。
小偷根本就没从外面来。
月影摇摇,盘膝坐在小莲花座上的龙女,娇娇嗲嗲、慵慵倦倦,伸了个懒腰。
云诗几乎要叫出声来:这是谢小横送进来的!
如果没有林代,在另一个可能的选择中,他会送进这样一个小姑娘,用这样的方式跟皇帝相遇。而这个小姑娘会如此配合、如此能演!
皇帝也几乎要叫出声来。
十二名“影卫”全神贯注等着皇帝下令。一声最轻微的命令,他们就能冲上前把莲座上那家伙剁碎,管她是龙女、蛇精、还是什么怪物!
皇帝轻微的摇了摇头。
怎么舍得剁碎?只是伸个懒腰而已,简简单单的动作,语言都说不出的媚惑。他根本不舍得打扰她。就算妖怪也好,他要再看下去。
龙女立起身,拎起裙角,跃下莲台、旋至供桌,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似无声的音乐、流动的花颜。供桌前,她掀起面幔,闭上眼睛,将脸凑上前,意图是闻一闻供酒瓶,而月光恰好洒在她脸上。
晶莹娇美,不似人间所有。
一定是小妖精了,嗅觉这样灵,隔着塞子,选中了她爱的酒,一手持瓶,腰肢微微往后拧,头后仰,成个优美的弧,一手连将束发簪子取下来。
半透明冰色面幔原是自耳后向上由发簪固定,这便落下,落得极尽委婉,若冰珠凝成的云雾。而她的青丝在云雾后放肆泻下,如清瀑。
皇帝能闻见发丝一下子散开,所逸出的香。
最是迷人女儿香。
小妖精可是一点儿也不管她怎样撩乱了帝王的心绪,专心致志拿那簪尖插进瓶塞侧。瓶塞本是软木塞,虽然塞得紧,自己带着弹性,细铜簪一插就插进去了。她于怀中又自己取个木瓶出来,将供瓶一倾,皇帝顿悟:簪子一定是中空的,酒可以漏出来。
但酒没有漏出来。
小妖精急了,偏头、撅嘴,往簪头一啜。原来那簪子太细,液体一时出不来,经她一啜,通了,琼浆美液汩汩往木瓶里流。
经她一啜……不好……皇帝有那么个啥地方起反应了……
那些影卫若非经过严苛的训练,此时此刻也很难不起反应。
小妖精转头去对付猪全牲了。
撬开猪牙关,徐徐探进手去,也不知做了什么,似乎是摸啊摸的摸了几把,缩回手来,在猪外皮揉、揉、揉,捋、捋、捋……
这个动作的要命之处,只有具备一定经验的人才能理解了。
皇帝具备的经验那是相当的一定。
于是皇帝的命就相当的想要那啥了。
小妖精在这相当那啥的时候停了手,还是不知道自己给帝王造成了什么影响,很满足的再次撬开猪牙关,拎出什么,用刚刚的面幔包起来,塞进袖子,走了。
皇帝知道猪下水已然不见了。
小妖精根本不去拆刀口。只从猪嘴伸进手,让猪舌让到一边,将喉口撑开,探手将内脏先拎一把,再于皮外捋啊捋,那内脏本就是割出来清洗后再塞回腹中的,与皮肉已不相连,都捋到喉口边,就被轻轻巧巧拎走了。
她走到外头,叫一嗓子:“贼影子,看到贼影子了!”
观里的人赶来:“裳儿!贼在哪里?”
那裳儿一指:“影子一晃,往那边去了。”
可不又是无迹可遁的失窃案?
看来却不是鬼,只是个小女孩儿装神弄鬼,仗着身轻貌美,蒙个幔儿就装龙女像,躲在诸神像后头,人竟认不出,盗了酒肉去。
影卫向皇帝请示:要把这内贼擒下不?
皇帝回答:不。
他还要看看,这酒肉是拎到哪儿享用去――观中人,毕竟并不都是死人。她拿回房间吃,也要被人发觉的罢?那是拿到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