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从前,京城有个名角儿到锦城来打擂台,选的也是这一出《勘玉钏》,唱的也是玉姐儿,点名叫蝶笑花赏脸坐席,蝶笑花还真去了,看玉姐儿一出场,自报了家名,笑一笑,起身就走。这羞辱非同小可,京城名角顿时不唱了,停下鼓点,非叫蝶笑花说出个道理来。蝶笑花不言不语,翘起玉指,肩膀不动,以肘带腕,画了个漂亮的圈,折回来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京城名角品出味来,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玉姐自报家名时,规矩要朝自己点一点。爽朗顽皮女孩儿家,点的时候,双手抬起,往正胸口点,这倒没什么,但总是未出嫁女孩子,点的时候绝不好意思碰着自己的乳房,就是接近的一圈,都不好意思的,手臂不由自主的一紧,手掌就总是往上抬些,要点在在心口略上方、锁骨之下。那京城名角顾念着表达小家子女孩的羞涩,想当然耳,手往下垂些,点在小腹偏上、胸口偏下那一点儿,双乳之间靠下方,从没人挑过他这毛病,但同蝶笑花一比。蝶笑花是个大方可爱、不失黄花身段的俏闺女,那京城名角却似个生过孩子的小家媳妇。
登时那京城名角就羞跑了,埋起头来又学了三年,才敢再露脸,却再不来锦城了。从此天下说小花旦,必提蝶笑花。
锣鼓已响,台上是《珠帘寨》的“求情发兵”一折,二皇娘当家话事、大摆威风。台下观众有一半心不在焉。
给蝶笑花暖场,就是这种待遇。观众能有一半心思在台上,就已经是暖场角儿功力深厚。
今儿扮二皇娘的角儿很能沉得住气。面对满场游移的眼神、交头接耳的嘁喳,他只当是历练。
不可能所有演员一辈子都在主场享受友好气氛,总有时,像在唱独角戏,你的声音明明传到了人家的耳边,却比风声更空洞。还有时候,你的一qiē努力遭来的是白眼、讨好换得的是嘲笑。只有这样还坚持演下去,把原来设计的剧本走到最完美的程dù。这才是敬业的演员。扮演二皇娘的演员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兢兢业业在台上唱下去的。才不是为了蝶班给的超慷慨的劳务费!
忽听一声“来了!”
谁来了?还能有谁来了?
顿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万朵花儿——不对,笑成花儿一样的脸蛋,呼啦啦往外头去了!
如果说出去就能跟蝶笑花说上话,抢头名的话还能赠送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机会。那跑成这样也可以理解。但那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好吗!
正式出演前。蝶笑花不与任何人寒暄。连唐太守跟谢二老爷都带头迁就他这个怪癖。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说这个规矩刚建立时还有点太作,尤其参考梨园优伶普遍没地位的背景……但既建立起来了,渐渐的就变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像煮馄饨要加一点碎虾米碎紫菜、书担要用小僮子而不能用壮汉来挑一样,谁如果违反了,会被大家用白眼骇然瞪视的!
尤其是蝶老板演出前,谁如果逼上去打扰他……这不是一碗馄饨、一副书担所能比拟的!这根本已经是松下喝道、花间晒裩!犯下这般杀风景罪过的,以后不要号称文化人,在文化圈子里混了!
偏偏这世道,功名是要读书来博的,朝堂大佬们都是读书人,就算没读的、读不好的,也要装作读过而且读得很好,不然被人耻笑,或者就只有跟武夫们喝酒吃肉划拳走马的份儿了。至于普通人想往上爬的——不装出文雅门面,还想往上爬?你以为你是七王爷流落在民间的兄弟,干什么事儿都有太后包揽着的?开玩笑!
于是蝶笑花被众人追捧垂涎,却还能保持一份超然地位。他来戏台,有开道的、有随扈的、有断后的,殷殷勤勤、巴巴结结,比一般官老爷身边的出巡队伍还讲究些,因许多巡衙不过执一份差使,蝶老板旁边献殷勤的却发乎真心。
那些错错落落疏密有致以混元星斗阵包围了戏台周遭的小贩们,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是疾风知劲草的草。他们引颈踮脚,看那一队自发的随扈们,殷勤引来一匹马,马上端坐的正是蝶笑花。
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蝶笑花会骑马,而且蓄的马必是名种,这一匹,叫“菊花青”,青色毛片上点点的白花旋,胸阔眼大,举步平稳,仪容俊美,蝶笑花着件乌黑斗篷,掩了他全身,长长拖到蹬下,直露出他一张绝色的脸,只有双手拢来那么大,苍白疲倦。
夕阳已衔在山口,阳光再没多少炽烈,只有迷蒙的红光长长远远的笼罩着这个世界,延续着自清晨开始的热力。唉!毕竟七月的天!单是这样的热力,就足以把蝶老板这样娇弱的人儿折磨的疲倦了罢?何况他刚从衙门里头出来呢?小贩们都掂量着自己贩卖的东西,想给蝶老板补充点力量、去些疲乏。但他们谁都不敢上前。就好像一个庞大宫殿里、处在最底层的宫女,要是看见帝王来了,就冲上前献上自己微薄的奉献,这不叫胆儿肥,叫昏了头了,献媚邀宠到如此地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会被同僚们拖下去打死的!
不不!小贩们都是很懂事的,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他们只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摆在了摊上最显眼的地方,视线热切的随着蝶笑花移动。若蝶笑花动一动眼神,他们摊上最好的东西就可以奉在蝶笑花手里了。绝对不收钱!蝶老板能吃多少呢?这一赏脸,不但是荣耀,也是极好的广告,他们得到的比他们付出的多呢!更收什么钱?
今儿的小贩们还忍不住瞄瞄混元阵的一角——那个陌生面孔。阿憨大!来贩冰豆汤了,哼,这乡下人,自家熬的豆儿汤,搞点冰镇着,就那么一缸,也来卖了!
锦城多有蓄冰的习俗,尤其是沿江的人,冬天在江上凿了冰,挖个深窖藏了,花不了多少成本,夏天用老棉被裹了,拿出来卖,给行人取凉,在冰化掉之前准能成交。
也不知憨阿大是从冬天开始准备呢、还是问别人买的冰?总之戏台前,他也做起冰豆汤的生意来。天晓得他是真憨还是假憨,这回又有新的花头经。那冰豆汤,原也分小份、大份,大小原不同价,他倒也不混着卖了,但是叫顾客自己去舀汤。好么!店家盛的大杯小杯、大碗小碗,本来不会是很满的,太满容易溢出来、也不好端不是?总要留着半寸左右的空。叫顾客自己舀?他们能舀多满舀多满!齐了碗沿儿,拿嘴去嘬!阿憨大也不管。多少顾客为贪这半寸的便宜,就去他那儿了。阿憨大这次提早给南宫大爷交了保护费,而且据说是多交了,于是地痞们反过来护着他。顾客自然也拥戴他。其他小贩们只好冷眼盯着,不约而同移动阵形挡在他跟蝶笑花之间——若叫蝶笑花点了他的卯,本土小贩们真要愧得一头撞死了!
幸而蝶笑花谁的东西也没吃,就近了戏台,戏迷都站出来迎了,
一群人,有的接缰、有的抱蹬,一团火的把蝶笑花接了下来,蝶笑花自己解下斗篷,露出里头雪衣冰袂。他将斗篷丢给旁边的一人,那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抱住了。蝶笑花看也不看他,举步往内,戏迷们站在被划定的安全距离之外,也不过举目瞻仰而已,并不敢强行冲上前。以往,蝶笑花进去也就进去了,一声都不开,保养着他的金嗓子,若能在消失之前转头对人们笑一笑,戏迷们就觉得没有白迎侍一场。
今儿,蝶笑花将要踏入那道门,顿住脚步,回了回头。
“要笑了要笑了!”人们是这样想的,不敢说出来。
其实说是说出话来也没什么。反正蝶笑花这时候也不会开口,没有怕浊音冲乱了他曼妙歌喉的道理。可就是没一个人敢发声。
蝶笑花嫣然一笑。
一笑似新放的牡丹在春风里折下了雍容的腰。
他启朱唇,发皓齿,动清音,道:“多谢诸父老乡亲。”
无非七字。
七字如雪夜的玉槌银钟,碧海的珠沙金鼓。
门里踏出谢云剑,一言不发,将手臂交给蝶笑花,亲自护送他进去。
七字还在戏迷们耳中回荡。他们望着蝶笑花在谢云剑的护持下进门,神情如痴如醉,膝盖都酥了。那一刻他们觉得,如果官府真要对蝶笑花不利,他们冲衙门也该去冲的!被抓去关站笼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他周全、得他这么一笑一言、配上他这么一谢!
谢云剑举止则从容得多。蝶笑花纤纤玉手搭在他袖子上、如兰气息呵在他肩头,他骨头没有软、腰肝仍然笔直,如兄长护个小妹妹,亲切而正派,低头且安慰了蝶笑花几句。
那几句说得是什么,旁人当然听不清。但他们都以为,说的总不过是正常的那些安慰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