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叶落
“阿婢,你怎可把我一人丢在这世上?阿婢……阿婢……”
是何人在说话?我睁不开眼,只听得那日栽下我的人泣不成声。不知为何我听得竟十分心碎。阿婢?阿婢是何人?
风拂过我的叶子,蝉在我身上吮着树汁鸣叫。暑热蒸的我愈发难受,我勉强睁开了眼,透过我的枝干看向倒在我的枝叶下哭泣着的男子。男子明黄色的衣袍显露出他贵不可言的身份。可我哪在乎他是何人,我只知道,他是栽下我的人。我抖了抖身子,用枝叶为他遮住日头,好叫他不至于晒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请那男子回去。我悄悄将一片叶子落在他肩上。他拾起那片叶子婆娑着泪眼看了我一眼,将一杯酒撒在我的树根上。我知道,那酒不是给我的,是给他口中那个叫阿婢的女子的。
我悄悄汲取了一点酒尝了个味道。辣极了,可更深的是苦味。
那日男子走后便再没来过。
过了些日子,我渐渐全了灵智,偶尔会离开真身化道虚影去到处瞧瞧。我的真身在长安的一处寺庙,离皇城极近。那日我离体四处逛逛,便听得几个僧人嚼宫里的舌根。
听说前些日子文德皇后殁了,陛下很是悲恸。
是了,也无怪那日在寺中哭得那般伤心。
陛下,便是栽下我的人。
我坐在屋檐上晃着两条腿,想了许久,决定去皇宫里瞧瞧。我虽是精魄,却是陛下所植,沾了龙气,倒是进的去皇宫。
我悄悄进了皇宫,皇宫极大,路极难寻,却也难不住我。我走入文德皇后生前的寝殿,据说此处一切摆设还如从前一般,一物未改,一物未变。我正在立政殿四处瞧着的时候,陛下进了殿门,一旁的幼子陪着他。
那小娃娃长得好看极了,陛下拉着他的手,亲昵慈爱。可两人的脸上尽是悲色。陛下拉着那小娃娃在榻上坐下,陛下叹了口气:“治儿,父皇想你母后了。”
那八岁的小娃娃伏在陛下膝上,眼里含着泪珠,委委屈屈地抽泣:“儿臣也想母后了。”
“你母后从前在这立政殿的一颦一笑朕都还记得,她为朕裁缝冬衣,为朕排忧解难。偶尔不理朕。朕都还记得。你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陛下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可那笑意苦涩极了。
我看着这大唐最尊贵的男人脸上渐渐爬满泪珠。阿婢,那个在当年的秦王身边巧笑倩兮,温婉淑良的女子何其幸运。她是如此被这样一位伟岸的男子记挂与留恋。
陛下拉着八岁的幼子到书案前摊开文德皇后的画像,我一时好奇,上前看了个仔细。皇后当真是漂亮,画里的女子眉目清丽,温婉妩媚,我不禁也被吸引了。
当日夜半,我潜入陛下的梦中,用我微弱的灵力织了一个梦。在秦岭终南的云雾里,我设了桌案,摆了棋局备了清茶。陛下在我对面坐下。他唤我“阿婢”。
我笑了起来:“我不是阿婢。”
“你与阿婢可真是像。”陛下有些迷茫。
“既然我与阿婢像,陛下可否与我讲讲阿婢的故事。”我笑了起来。
陛下喝了一口茶,缓缓道:“阿婢是我幼时好友的妹妹,是长孙家的幼女。她嫁我的时候方是豆蔻年华。十三岁的小姑娘身姿娇软,还带着几分稚嫩,一声夫君唤得我心都化了。”
我落下一子,将鬓发拨到耳后:“我见过阿婢的画像,她很漂亮。”
“唉,”陛下叹了口气,“那些画师俱是废物,我的阿婢明明比那些画里画的要好看许多。只是如今,再想见阿婢只得看着那些画了。倒还能再想想阿婢是什么样子。”
“阿婢真是好福气,竟有陛下这般情深的夫君。”我明明笑着,心下却有几分酸涩。
“不知姑娘是何人?莫非是九天上的仙子?”
“陛下唤我暮雪便可。我不是什么仙子,不过是天地间一抹灵识精魄罢了。见得陛下伤怀,便在梦中陪陛下一陪。”我执了茶饮了一杯。
“这天底下人皆知我伤怀,可哪知我心里的苦?”陛下苦笑,“罢了罢了。”
“当年娇儿女,今时悲欢客。旁人不知陛下的苦,是因为陛下是九五之尊,他们不明白陛下的寂寞。我却明白陛下,陛下于皇后不是皇上,而是夫君。”
“哈哈哈哈,知己难寻,我敬姑娘一杯。除了阿婢再难有人这般明白我的心思!”陛下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像是高兴坏了。
我的唇边也不觉染上笑意:“能得陛下这句话,是暮雪的福气。”
忽而陛下又皱起了眉头:“钦天监常有人来宫里觐见,姑娘是一抹灵识精魄,可会被旁人当了妖物化去?”
“我为陛下龙气所染而化,气息与陛下绝类,又并非害人妖物沾染邪气。反倒能延人寿数。便是得道仙人也不会除了我。”我笑了起来,心下喜悦。我这是在被担忧吗?
“那便好。”陛下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于我为何不自称朕?”我问了一问。
“宫里的礼法拘着难受,在梦里还要当一国之君着实太累。此番遇到知己,也不需摆什么皇帝架子。”
“陛下倒真是好性子。”我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棋桌上杀上一局吧。”
我不过刚具了元神的精魄,哪知棋艺已经尚可,最终竟只输了陛下一子。眼见得天将拂晓,我跟陛下道了别,约定好改日再见。
回到寺庙我的真身之时我已有几分力竭。以我的修为维持梦境还是太难。力竭的我在真身里沉沉地便睡了过去。梦里是一片鲜艳喜庆的大红色。
大业十年,唐国公府二公子迎娶长孙家的幼女,整个唐国公府好不喜庆,红绸子红灯笼挂了满府。我看着那十三岁袅袅婷婷的新嫁娘发起了呆。那便是阿婢了吧。正发呆之时,我眼前忽然一黑,再睁眼时我眼前是那大红的喜帕。
那时正是年少的陛下将我的手接过,牵着我走过大红的毯子,跨过火盆进入喜堂。只是这路不知为何竟那么长,竟长过了一生一世。
跪在李家父母面前,我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这便是嫁人的感觉吗?牵着意中人的手跪过皇天后土千山大泽,跪过父母恩情,跪过……天长地久的誓言。
喜堂里嘈杂喧嚷,尽是亲戚朋友恭贺与议论之声。有人说我真是好福气,嫁了少年英才的李家二公子。
喜婆高喊一声礼成,我便被送进了洞房。
大红的被褥上撒着花生桂圆和枣子,喜庆而又弥漫着一丝甜蜜。我坐在洞房里听着前院的热闹,不知不觉间婚宴都散了。我的夫君,唐国公的二公子,推开门带着几分醉意笑吟吟地唤我:“阿婢。”
他掀开我的盖头仔细地端详着我,笑着说:“我早知我的阿婢好看,竟没想到如此好看。来日我若称了王侯,可要好好藏着你护着你,让你一生富贵无虞。”
我不知怎的开了口,声音却不是我的,想来是阿婢的:“夫君只要一生平安便罢了,别的妾身并不贪求。”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十六岁时的陛下已是气度不凡,剑眉星目,当真是俊朗极了。我沉溺在陛下宠溺的目光中。
他说:“阿婢,你是我的妻了。”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便是寺里朱红的墙。我的树叶上滚落大滴的露水。
我是,哭了吗?
我从树身中抽离出来,望着皇城的方向竟是一刻都不想再等,我想到那个人的身边。想再听他多说一点阿婢的事情,想再做这样的一个美梦。
可我不能,我的灵力耗费殆尽,至少需再修炼数月才可以恢复。这几个月我只能守着这个美梦度日了。寺里的日子极枯燥,我日日煎熬,不觉间修为又涨了些许。我未曾算过日子,但想来已是过了许久。而我听闻陛下在这几月建了高阁眺望皇后的陵墓。情深如许,叫我对阿婢羡慕不已。她爱的爱她的人是这当今世上最好的男儿。
我再度潜进皇宫,谁知恰好遇上钦天监的人。
那人的容颜不可不谓之绝色,他挑起一抹玩味的笑看着我:“树灵精魄?当真是有趣。来皇宫是找谁?”
我被吓得愣住,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姑娘莫怕,我是钦天监的李淳风,并非恶人。也不会把你当妖魔擒了去。”
“见过李大人。”我拜了拜。
“你与先后长得真是像。”李淳风仔细端详了我一番。
我没来由的竟有点怒意:“我长得如何,像谁还是不像谁有什么干系?暮雪就是暮雪,不是谁的影子。”
“罢了罢了,是我失言。你是要去找陛下吧?天色已晚,陛下已经好久没有安睡过了。想来也是在等你。”李淳风笑得温和。
“陛下与你提起过我?”我心下欢喜。
“倒也不算是提起过。只是那日陛下问过我几句精怪之事。后来又跟我说许久没做过个好梦了,我便猜到了些许。”李淳风笑意深深,“还不快去?”
我看着天色晚了,也顾不得跟李淳风拜别,便飞奔进了陛下的寝殿。陛下合衣卧在榻上还在看着奏折。我有些心疼他的辛苦便悄悄吻了吻他的双眼。不过片刻,陛下便敌不过睡意沉沉睡去了。
我这次织的梦在一泓清泉边上,桌案,香茶俱是齐备。陛下见了我又惊又喜:“暮雪?已是三月有余,你怎么才来我的梦中?”
“忙着修炼罢了,毕竟我还尚未得道。”我凉凉地笑了起来。
“倒是我自私了,我只想着你能多来我梦中陪我说说话。”陛下垂下眼帘,“我已不再年轻,阿婢不在了,倒是越发寂寞起来。”
“我听闻陛下命人建了高阁眺望皇后陵墓?”我未曾回应陛下,喝了杯茶。
“放不下啊。”陛下叹了口气,“治儿还年幼,承乾愈发不争气。泰儿又是狼子野心。看着他们我愈发思念阿婢。”
“修建高阁劳民伤财,陛下向来勤俭立国,这般做怕是不太好。”我浅浅地笑着,“人总要向前看。虽说人不如故,但既然已经去了也该慢慢放下。相信皇后也不愿看着陛下这样。”
“我为大唐鞠躬尽瘁多少年,如今不过是建座高阁怀念亡妻怎的也得受人这番非议?竟连你也劝阻我?”陛下有些气恼。
“忠言逆耳利于行。”
“够了,你不要再来朕的梦中。原本以为是知音,原来也和那些朝臣一般酸臭难闻!”陛下动了火气。
“陛下……”
“你不是阿婢!你不是朕的阿婢!你不过是长得像她便以为能教训我了吗?”
我愣住,原来,陛下对我的亲近是因为这张脸。
我忍着心碎,笑着对陛下说:“若哪日陛下想起暮雪,可以去观音寺找暮雪。”
我未等陛下说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梦境,我一路狂奔,回到真身中封住自己的意识。我沉寂在夜色里,沉寂在佛寺中的更漏声中。
我做了个梦。
梦里,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大人,躺在床上,身患重病。我依然是那个被称作他的妻的女子,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
他抚着我的脸问我:“阿婢,我若死了。”
我未等他说完便回道:“若有不讳,亦不独生。”
他笑了:“傻阿婢,若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要一直一直活下去。”
再度醒来已是贞观十六年。太子李承乾暗杀其弟李泰未果,事情败露,李承乾起兵逼宫。
鬼使神差的,陛下竟来了观音寺。屏退了众人,他抚着我的树干,叹了一声:“暮雪,是你吧。”
我凝聚成型从树身中走出,我向陛下拜了拜:“见过陛下。”
“暮雪,你在这树身中寂寞吗?”
我有些不解,抬头看向陛下。
“朕作为皇帝,竟寂寞极了。承乾逼宫,泰儿狼子野心。他们是朕的亲子啊!是阿婢留给朕的骨血啊!朕是皇帝,可也是个父亲。朕……”
“陛下从心而行便好。暮雪还要修炼。”我打断了陛下转身准备回到树身。
“那座高阁,朕拆了。”
“陛下圣明。”我头也未回。
“暮雪……”陛下想抓住我的手腕,却捞了个空。
“朕难受,你便不能陪陪朕吗?”
“暮雪不是长孙皇后。”
我回到树身一如过往那些年一般继续沉寂着。
有时陛下还是会来,站在树下说说话或是为我浇浇水。
贞观十七年,晋王李治被立为太子。当年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陛下也已经有了白发。
已是秋日了啊!我从树身中脱出,坐在枝丫上晃荡着脚丫。渐渐过了正午,我有些睡意。正打着瞌睡,听见有人说:“暮雪,下来,我接着你。”
我睁开眼睛,树下站着的人是陛下。
我笑了起来,玩心大起,从树上跳进了陛下怀中。
“怎的如此轻?”陛下接住我时一脸惊讶。
“我本就是树灵,哪有什么重量。”我笑了起来。
“暮雪,你既是树灵,可知道我还能活多少寿数?”圣上忽然问道。
我疑惑道:“怎么?李淳风没跟陛下提过?”
“李淳风已经仙逝,早年我也问过几次,他与袁天罡也从不肯告诉我。”陛下叹了口气。
“暮雪修为尚浅,泄露天命易引发天劫。陛下是千古明君,定能福泽万年。”我笑着答道。可我知道,还有六年陛下就会驾崩,这是天命。
陛下时不时还是会来观音寺,我开始时常去陛下梦中陪陛下下棋。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宫中的方士也越来越多,他每日服食大量的丹药,怎么劝都劝不住。
贞观二十二年,陛下的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这时有名方士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向陛下进言:“若得银杏树灵为引,能为陛下增寿百年。”
那夜我一如往常入了陛下梦中,置了茶桌与陛下下棋。
陛下跟我说:“暮雪,有人说以你为药引能为我增寿百年。”
“增寿百年?陛下觉得,活的久了真的是好事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阿婢,承乾。陛下觉得自己还受得住多少?若是百年后陛下再看着治儿死去,陛下受得住吗?”
“暮雪,死亡真的是天命吗?”
“是。”
“暮雪。”
“嗯?”
“你会一直在吗?”
我笑了:“我会一直在,我会替陛下看着盛世大唐千秋万代,直至我也死去的那一天。”
“暮雪,你长得真像阿婢。”
“暮雪不是长孙皇后。”
“没关系,暮雪,我心悦你。”
我恍惚间看到大业十年那个身着红衣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陛下眼中的情意是那么浓重,以至于暖了我余下的千年光阴。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十日。陛下于含风殿驾崩,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那一日,长安城中有人传观音寺太宗亲手植下的银杏树一夜间黄了叶子,落了一地金色。
送葬那日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与他有无关系的人都在悲声号哭,我坐在观音寺的寺顶望着远方。又是一个夏日,暑热蒸的人快要窒息,那个男人却再不能让我用枝叶为他遮一遮日头。
我抚着一夜间白了的发含着泪笑了。
陛下你说,如此算不算共白首?
后来,袁天罡来了长安,他站在我面前跪我:“臣拜见长孙皇后。”
他说,我能得了灵智是因为我本就是长孙皇后的精魂所化。他说,陛下早就知道我是阿婢的精魂。
我一瞬间笑得癫狂,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只是为何你那句“我心悦你”来得那样晚,若不然,若不然我便不会与你闹了那多年的脾气。只是有什么用呢?
余下的光阴只有我一人守着回忆过了。
后来,袁天罡死了,再后来,大唐也亡了。我每日穿梭在昭陵与观音寺间。如此便是千年。
有日我偶然听得有人吟晏几道的词: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