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辰时,戴逵与陈操之一起离开谢氏庄园,二人在曹娥亭下的小渡口道别,戴逵解缆登舟,拱手道:“操之,戴某在剡溪草庐扫榻以待。”
陈操之长揖道:“或月底,或月初,定当来访先生。”
戴逵笑道:“操之莫学那那王子猷,雪夜访戴不见戴。”一笑而别。
陈操之与冉盛纵马急驰,不需半个时辰赶到东关小镇,小婵等人已经在翘首以待,当即一道上路。
小婵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生日啊,中午歇息时让店家准备韭叶水引饼吧。”
冉盛道:“阿兄和我在谢氏庄园里已经吃过水引饼了。”
小婵喜道:“是祝郎君吩咐人准备的吧,祝郎君倒是有心。”
冉盛看了陈操之一眼,心道:“先前那谢氏部曲守在曹娥亭,说是祝郎君命他在那里等候,等我和阿兄到了庄上,却说祝郎君去了祝家庄了,真是怪哉!祝郎君不在庄上,谢家娘子却在庄上,我记得年初在建康乌衣巷,那个道韫娘子就曾请阿兄为她助谈——阿兄说祝郎君身份特殊,到底怎么个特殊法?”
冉盛隐隐想到一些什么,又觉得这太匪夷所思,再想想那祝郎君的容貌体格和平日的言行,冉盛确信自己没有想错,祝郎君是个女子,至于是否就是道韫娘子那倒不敢确定——
忽然灵光一闪,冉盛想起戴安道先生说了谢道韫曾向他学习鼓琴和绘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祝郎君才不敢出来见戴先生吧!
陈操之见冉盛脸色有异,问:“小盛,怎么了?”
冉盛道:“无事。”打马在前,心想:“看这样子那谢氏女郎定然也是喜欢阿兄的,竟然男扮女装跟着阿兄,难道阿兄想娶两个?这似乎很难吧,娶一个都难,更何况娶两个!谢氏女郎固然才华不弱于男子,但阿兄还是娶陆小娘子更好——”
冉盛聪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更是深沉好学得多,陈操之心知冉盛已猜知谢道韫身份,眉头微皱,心想:“被小盛知道没什么,但英台兄这样子以后难免会被更多人瞧出破绽,这倒是麻烦事。”
一行人刚出东关小镇三里,一名谢氏部曲骑马匆匆赶来:“陈郎君——陈郎君的马太快了,小人一路追来,我家郎君请你稍等,她很快就赶来了。”
戴逵回了剡县,谢道韫就可以启程了,陈操之原以为谢道韫会迟一日来。
陈操之对那谢氏部曲道:“你回去报知你家郎君,我等缓缓而行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谢道韫带着两名部曲骑马赶到,她的牛车和随从还落在后面。
众人加紧赶路,到达山阴县城已经是夜里酉时,天色全黑了,却见郡驿里迎出两人,是荆奴和来震,陈操之吃了一惊,以为陈家坞发生了什么事,忙问来震来此何事?
来震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生日啊,少主母派我二人来给你送冬衣和新履。”
陈操之问:“嫂子从华亭回来了吗?”
来震道:“少主母前日才从华亭探望陆小娘子归来,即命我和荆叔来山阴见小郎君,还有陆小娘子送给小郎君的礼物和书信。”
陈操之回到驿舍,来震捧上丁幼微亲手给陈操之缝制的冬衣,又呈上陆葳蕤的书信和生日礼物,陆葳蕤送了一双玉璧,上等羊脂玉所制,洁白无瑕,晶莹剔透。
陆葳蕤在信里显然非常快活,说丁氏嫂嫂能去看她她真是喜出望外,还见到了润儿,润儿可爱至极,又盼陈郎君明年入京时能再去见她一见——
……
次日上午,陈操之与谢道韫去见会稽内史戴述,说了在东山见到戴安道先生之事,戴述问陈操之去余姚游说虞氏成果如何?陈操之据实而言,戴述思忖片刻,说道:“叔宁公专心著史书,当知历朝、世家兴废之由,应该会有决断的,桓大司马不是当年王丞相,叔宁公岂能不知。”
郡丞陆俶得知陈操之两手空空的回来,以为陈操之在虞预那里碰了壁,自是暗笑不已,他要看看陈操之还能有何作为?
十一月三陈操之回到山阴的第三天午后,虞啸父求见戴使君,当时陈操之也在座,戴述“呵呵”笑道:“操之游说大有成果啊,虞啸父此来定有好消息。”
虞啸父进到郡衙,拜见戴内史之后,又分别向陈操之、谢道韫见礼,对陈操之说道:“陈兄,古之苏秦、张仪亦不及陈兄。”说罢,命手下将一叠簿籍呈上,说道:“这是我虞氏的部分家籍,这里有七百民户簿册,连同先前交出的三百隐户,余姚虞氏在本次土断中计交出一千户。”
陈操之拱手道:“虞兄有劳了。”
戴述大喜,会稽郡最大的家族虞氏一下子交出七百隐户,这消息传出去,会稽士庶大族都不敢再犹疑观望了吧,此后半月来郡上交出隐户的定当络绎不绝——
虞啸父上交簿籍不到一刻时,陆俶就知道消息了,简直气急败坏,即命小吏来请虞啸父去见他,虞啸父便去郡丞署见陆俶,陆俶脸色阴沉,强忍怒气,问:“令叔应该收到了我的书帖,贵宗何以擅自行事,置会稽其他士族于何地?”
虞啸父亦是极傲气的人,岂耐陆俶这样的教训语气,说道:“陆郡丞,我虞氏是本郡第一大族,会稽士庶都盯着我虞氏,两位土断使也盯着我虞氏,彭城王以五十逃户被拘,我虞氏又何敢阻挠土断?真要闹出大事,陆郡丞可有保我虞氏之策?”虞啸父这是讥讽陆俶不能保护其心腹职吏张伦。
陆俶气得脸发青,怒道:“我江左士族的利益都是被汝等懦弱之辈葬送!”
虞啸父冷笑道:“且看强横的陆氏如何在本次土断中自处!告辞。”
虞啸父走后,陆俶在堂上来回踱步,命人去请贺铸和魏博来商议。
午时,贺铸、魏博先后来到陆俶寓所,听陆俶说了虞氏交出七百隐户之事,贺铸又惊又怒,魏博却不动声色。
陆俶叮嘱贺铸、魏博莫要慌乱,现在距复核限期尚有二十日,这二十日内必能想出对策,会稽士族绝不能向陈操之低头,虞氏交出这么多隐户必然后悔。
魏博唯唯,见陆俶并无他事,便先告辞了。
魏博走后,贺铸即大骂虞预老悖昏庸,竟事先不与他贺氏商议,就先交出七百隐户,真是岂有此理!
贺铸问陆俶现在该怎么办?前日陆始从建康来信,要虞氏、贺氏、魏氏疏慢陈操之,临到期限时再各交出几十隐户应付一下即可,会稽士庶大族有庄园墅舍数百处,陈操之有何能力一一搜检!可现在因为虞氏倒向了陈操之,会稽士族联盟基本瓦解,而且时限紧急,不可能再去向陆始问对策。
陆俶道:“先不要急,道方,你派去钱唐的人回来没有?”
贺铸道:“估计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已经去了八日了。”
陆俶道:“若能抓住陈操之的把柄,即命快马报知我父,我父有权将陈操之撤职。”
贺铸道:“我再派人去钱唐,这两日定有消息传回。”
贺铸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传回,当日下午,山阴魏氏向陈操之交出了四百隐户的簿册,又把陆俶、贺铸气得头发晕,贺铸恨恨道:“很好,现在就只剩我贺氏独木支撑了,陈操之虞氏、魏氏、孔氏、谢氏都去拜访,独缺我贺氏,看来是要拿我贺氏立威了。”
陆俶道:“吴郡朱氏、还有我陆氏也至今安之若素,贾弼之在吴郡束手无策,道方莫急,目下当务之急是搜罗到钱唐陈氏作奸犯科的证据。”
贺铸道:“我先回庄,一有消息就来见你。”
当日傍晚,贺铸带着一名典计、三名庄客来到陆俶寓所,这一名典计和三名庄客就是贺铸派去钱唐的得力人手,午后从钱唐赶回来的。
贺铸让那典计将钱唐之行的经过向陆俶细细禀报,典计恭恭敬敬道:“好教陆郡丞得知,小人带着这三名庄客于上月二十六日赶到钱唐,小人原是钱唐人,对钱唐颇为熟悉,小人还有个堂兄在县署为吏,小人堂兄得知是陆郡丞和贺舍人重托,岂敢不效微劳,即领着我等四人去密访原褚氏、鲁氏的佃客——”
这典计还想向陆俶解释一下钱唐陈氏与褚氏、鲁氏的仇怨,陆俶摆摆手,问他:“陈氏在本次土断前后,荫户数目可有变化。”
典计道:“小人晓得轻重厉害,首先便查了这事,但钱唐陈氏并未借此次土断扩充其荫户,这点无隙可乘,但陈氏三年前仅有不足四十顷的田产,而今扩展到两百顷,小人不信这其中没有违禁枉法之事,当即细细寻访,发现不少自耕农把自己的占田很廉价地卖给陈氏,至于课田,都是白送给陈氏,自身成为陈氏的佃户,小人问那些佃户,却道是心甘情愿的,小人不信,多方打探,却是陈氏许诺那些自耕农,若逢天灾荒歉,由陈氏代那些佃户补足课田租税,不使其因缴纳不起租税而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