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冉盛带着独臂荆奴冲风冒雪从辽西来到邺城,拜见兄嫂,就在邺城与兄嫂一家还有宗之一起守岁过新年,得知宗之和润儿俱已订婚、婚期在明年十月间,冉盛并未情绪激动,当年的纯朴少年现在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坚忍武将,冉盛只是问王珣此人品貌如何,是润儿良配否?得知王珣并无江左名门子弟服散纵酒的恶习,冉盛点点头,说道:“到时我会备两份厚礼,请阿兄、阿嫂回去时代我送上,就说高句丽人常有侵犯辽西之心,盛实不能久离职守,请丁少主母见谅。”
陈操之知冉盛心事,若亲眼看着润儿出嫁只怕是心如刀割,所以也就未多说,那独臂荆奴却是有些着急,冉盛新年已经是二十四岁了,却还是孤身一人,即便没有合适的妻室,先纳两房妾侍生儿育女也好啊,荆奴请陈操之劝劝冉盛——
未等陈操之开口,冉盛笑道:“阿兄放心,我总不会孤独终身的,怎么也要传宗接代。”说罢便岔开话题,说及高句丽欲与幽州联兵攻扶余的事,高句丽先藩属于燕,有王子在邺城为质,晋兵攻邺时却是高句丽质子为率先打开城门投降,所以说这些藩国都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不值得信任,只可压制,不能纵
陈操之知道冉盛很想对扶余动兵,因为扶余收容了慕容冲,但陈操之暂不想对扶余用兵,扶余是遣使表示称藩于晋的,陈操之的目标是代国,鲜卑拓跋氏才是中原的威胁,必须予以沉重打击,让拓跋氏不敢南下,只有北上与丁零国争地盘,丁零族与鲜卑拓跋争斗,可保河北中原百年安宁,刘牢之现在正操练一万重骑兵,另有新募的一万五千步卒,待这些步骑形成强大战斗力后就是越过长城向拓跋氏进攻的时机,不求灭代,要赶着拓跋氏向北逃跑——
冉盛听了陈操之的计划,点头道:“弟自然以阿兄马是瞻。”
……
宁康二年三月上旬,郗携妻周马头来到邺城,去年陈操之向朝廷举荐郗为邺郡太守,尚书令王彪之、中领军谢安、中书令王坦之都不愿意郗再居权力中枢,便接受陈操之的举荐,委任郗为邺郡太守——
陈操之率属吏迎接郗,寒暄后便道:“嘉宾兄,你此番北上可不是优游无事做清官的,要与弟一道殚精竭虑干一番大事。”
郗自入河北,即感气象不同,陈操之治理的冀州有着勃勃生机,慨然道:“但凭子重吩咐,甘为前驱。”
当夜,陈操之与郗抵足长谈,陈操之把自己的设想一一道来,他要在冀州推行田赋改革,当年慕容评乱政,百姓为逃避重税,纷纷逃离家园,沦为流民,或百室合户、千丁共籍,而五年前的晋燕之战,也让河北丧失了大量劳力,以至于田园荒芜,陈操之欲推行均田制,让流民安定下来,开垦荒田,使其成为官府可以控制的人口,这样可以遏制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让农民摆拖世家豪强的控制,陈操之还要取消士族荫户制,自刺史以下,一律纳税,只有在役的兵户免税——
郗对陈操之的田赋新政深感震惊,这要是在江东,势必引起世家大族激烈的反对,陈操之将引火烧身,成众矢之的,但陈操之所说的土地兼并的危害,以郗的识见,当然是知道这是很有道理的,陈操之这是为百年大计,与江东相比,在河北推行田赋新政阻力会得多,因为河北的世家大族与东晋皇室没有什么联系,无法向朝廷施加压力来抗拒陈操之的新政,而且陈操之镇守冀州近四年,深得民众拥护,河北的豪强也无力与陈操之对抗,陈操之推行田赋新政是可行的——
此后数日,陈操之与郗召集长史崔逞等一干文吏共议田赋新政,崔逞是清河大族,当然对新政表示不满,陈操之便退让一步,允许世家大族保留荫户,这些荫户可以不服徭役,但必须以钱帛代替——
崔逞联结卢氏、王氏、薛氏与陈操之几番交锋,察知陈操之态度坚决,终于无奈同意施行田赋新政,自宁康二年五月起实施,广大民众自然是欢欣鼓舞,因为与以前相比,这种田赋制农户的负担要轻一些,而对官府来说,纳税的编户多了,虽然每户税赋略减,但总体赋税收入却是在增加,这增加的部分其实是豪族大户忍痛让出的利益,当然,陈操之对那些世家大族也妥为安抚,征辟其子弟为官,冀州新政得以顺利进行,在均田制推行的同时,陈操之命各郡县重新设立乡正和里长,以便管辖在籍人口——
也是这一年,不甘寂寞的苻坚开始西征,既然晋强大,秦暂时无力与晋争霸中原,那么便向西北扩张,苻坚任命重臣吕婆楼之子吕光为骠骑将军、都督西讨诸军事,领兵五万征讨西域诸国——
王猛对此不以为然,西域诸国如龟兹、大宛对关陇并无威胁,劳师远征即便获胜,对秦国也无大利,王猛建议苻坚以匈奴刘卫辰为向导进攻代国,但苻坚不听,认为应该留着代国共抗强晋——
陈操之获知氐秦西征,也是听之任之,他的长远战略是,就算王猛病逝,只要氐秦不乱,他就不会进攻氐秦,毕竟苻坚用王猛之策,推行汉人制度,关中与中原礼制无异,所以没有必要急着灭秦,有氐秦在,关陇诸胡与刘卫辰的匈奴基本安定,一旦氐秦被灭,诸胡四散,反而战端频起,边境无宁日——
……
春去秋来,金风飒飒,冀州新政颇见成效,郗的精明机智,崔逞等人不是对手,有郗相助,陈操之对冀州的控制得到了加强,八月下旬,陈操之携妻儿还有宗之等人启程南归,宗之的亲迎之期是十月初二,而陈操之也必须就冀州新政回朝廷述职——
婵诚然有宜子之相,七月初十又举一男,陈操之大喜,为儿子取名邺生,本来是要取名季直的,但谢道韫去年七月便有了身孕,五月初应以分娩,路途远隔,尚不知母子平安否,杜子恭曾说谢道韫将育有一子二女,女为长,若谢道韫生的是儿子那就是邺生的阿兄——
陈操之这次回江东,命军士解送八百万钱、一万匹绢、八万斛麦作为冀州赋税进献给朝廷,以显示冀州田赋新政的成果,希望争取朝廷对他新政的支持。
九月二十七日,陈操之与侄儿陈宗之及家眷在京口登岸,晋陵内史刁彝前来迎接,当晚就在晋陵刁氏庄园歇息,次日一早启程入京,宗之婚期已近,不能再耽搁,车队出门不远,却见几个庄客揪着一个少年人往这边来,见到陈操之的车马,那一伙庄客不敢冲撞,揪着那少年立在一边,要等车队过去后再
陈操之骑在马上,见那少年晃动两膀要挣拖,两个反绑他双臂的大汉差点擒他不住,这少年虽被反缚,却无惧色,咬牙切齿,一脸愤恨——
陈操之驻马问:“这少年犯了何事?”
为的庄客知陈操之是贵官,不敢怠慢,答道:“欠我家主人赌债三万钱,却不偿还——”
少年叫道:“我何时说过不还!”
另一庄客冷笑道:“你一樵渔贩履的穷子,三万钱还到白头也还不清!”
少年怒道:“刁氏想霸占我的十亩好田,引诱我赌博——”
便有庄客劈头盖脸揍那少年,一边打一边骂:“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陈操之喝道:“住手!”问那少年:“你姓甚名谁?”
那少年额角滴血糊了右眼,却不能伸手去抹,答道:“姓刘名裕,字寄奴。”
陈操之墨眉一挑,心道:“刘裕刘寄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便对那一伙刁氏庄客道:“将刘寄奴放了。”
庄客却不从命,为者躬身道:“好教贵客得知,这刘寄奴欠我庄上三万钱,而且此人是个无赖泼货,一放了他就逃得没影了。”
陈操之淡淡道:“三万钱吗,我代他偿。”命黄统取两斤金给那为庄客。
那庄客捧着两斤金不知所措,陈操之喝道:“还不放人!”
那几个庄客一惊,被那少年挣拖,少年拜倒在陈操之马下,仰头问:“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陈操之道:“莫要多问,回去好生过日子,远离赌博。”径自策马随车队缓缓而去。
黄统回头看,那少年已经大步往东而去,便对陈操之道:“陈刺史,这等赌徒何必费三万钱赎他!”
陈操之斜了黄统一眼,黄统自感多嘴,低头噤声。
陈操之心道:“这个刘裕可是门阀政治的终结者啊,此人得志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手段果决而残忍,刘裕也是以军功晋升高位的,先是在镇压孙恩起义中崭头角,再是平定桓玄之乱立大功,掌握了北府的领导权,北伐后秦建功,便急着回江东篡位自立——但如今时事已非,不会有孙恩之乱,也就没有桓玄的谋逆,刘裕难有凭军功晋升的机会,我也绝不容他改朝换代。”
……
至建康,方知谢道韫果然于五月十五生下一子,短短三月间,西楼陈氏添双丁,家族兴旺之象也。
陈宗之与张氏女郎的婚礼虽不如当年陈操之双娶陆、谢二女那般隆重,但也是建康一大喜事,陈宗之俊美不逊于其叔,那张氏女郎与顾恺之妻张彤云有几分相似,有江南女子的秀丽,世家大族的教养,知书达礼,能诗善画,婚后琴瑟甚偕。
紧接着便是润儿的婚礼,琅琊王氏大肆铺张,比宗之娶张氏女更为盛大,王珣现在已不是西府主簿,回建康任琅琊王友,丁幼微从此长住建康,润儿隔日便回秦淮河畔探望母亲——
皇帝司马昱见冀州又进献钱赋,甚悦,王彪之、王坦之虽觉陈操之在冀州施行的田赋新政有些躁进,但陈操之将冀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也未要求陈操之改弦易辙、收回新政,而且王彪之等人也明白朝廷鞭长莫及,难以完全控制陈操之——
……
宁康四年四月,陈操之联合并州桓石虔、幽州田洛,冀、幽、并三州步骑六万征讨代国,幽州田洛以冉盛为先锋兵出涿郡(冉盛现在是田洛之婿),越长城袭取代郡和白登,并州桓石虔兵出雁门,取桑乾、马邑,势如破竹,长城以南尽为晋军攻占,幽州、并州两路大军汇合一处进逼代国都城云中,六月初五,拓跋什翼犍命白部、独孤部率众八万于晋军激战于盛乐宫西南的石子岭,独孤部敌不住晋军的重装骑兵的冲击,大溃,白部亦随之溃败,拓跋什翼犍率众逃到阴山以北,以为晋军劫掠一番就会退回长城以南,岂料陈操之从此派重军驻守云中,将并州防线推进到长城以北了,拓跋什翼犍不能归漠南,只有向居于北海(即贝加尔湖)的丁零人争夺牧场,互有胜负,从此僵此不下——
陈操之向代国用兵之先,特意遣使知会苻坚,苻坚急召王猛、苻融诸人商议,有建议联合代国抗晋的,也有要坐山观虎斗的,王猛道:“陈操之伐代准备有年矣,我料拓跋什翼犍非其敌手,陛下还是静观其变吧。”
待陈操之驱逐鲜卑拓跋出了漠南,关中震恐,苻坚再遣使来邺城,探问消息,陈操之好言抚慰,说绝无用兵关陇之意——
……
宁康五年春月,皇帝司马昱自觉年老体衰,只怕命不长久,召陈操之回京欲托付后事,司马昱对陈操之的信任犹胜过王坦之和谢安——
陈操之接皇帝诏命,便与郗夫妇一道启程南归,郗近来也身体欠佳,不思饮食,要回江左养病,三月十九,陈操之、郗一行来到长江北岸的历阳,因周马头之弟周琳在历阳任县令,一行人便往历阳县城去见周琳——
暮春三月,历阳道上,马蹄惊起群莺乱飞,此时是午后申时,斜阳正在,忽听得远处佛寺的鼓声,郗忽道:“是了,这是乌江寺,子重,与我一道去乌江寺随喜如何?”
陈操之知道郗笃信佛法,当然奉陪。
郗道:“乌江寺是一女尼修持的寺院,住持法号道容,皇帝亦极崇信,子重还记得太极殿鸟巢否,驱之不去,皇帝以为有祟,问于道容,道容法师请皇帝清斋七日、受持八戒,七日后殿上群鸟果然运窠飞去,再不复集。”
陈操之一笑,心道:“竟有此事?太极殿不是已经拆毁了吗?新殿三年前便已落成——”
乌江寺是一座寺,寂静荒僻,恍若废寺,但进入寺门,却是整洁干净,老尼道容识得郗,引郗、陈二人入大殿参拜佛祖,陈操之见佛寺后院的几株海棠清新可喜,便移步过去赏看,忽听身后有人惊讶道:“陈操之——”
谁人如此无礼,直呼他人之名?
陈操之愕然回头,却见后殿廊下立着一个年轻女尼,虽未去,但却是缁衣僧袍,再一细看,赫然是新安公主司马道福!
陈操之趋前惊问:“殿下何为至此?”
司马道福走下殿廊,来到陈操之面前,细细打量陈操之,言笑晏晏道:“我已出家为尼,法名就叫道福,你不知道吗?”
陈操之摇头表示不知,他只听说司马道福与桓济离婚了——
司马道福道:“我与桓仲道离婚了,我求父皇将我赐于你,父皇不允,除了你我也不想另嫁他人了,便随了道容法师出家,在乌江寺修行,每日诵经之外,还要做些杂务,我倒是不怕寂寞,只是还是忘不了你——道容法师说,这是我的情孽,今世只怕不能解拖了,死后一灵不泯,还入轮回,下辈子要嫁给你才会拖此情孽——”
海棠树下的司马道福说道:“陈操之,下辈子一定要娶我哦。”
陈操之无言,心魂摇摇,仿佛寄魂灵隐寺长命灯之时:来生,来生,还有来生吗?
只听司马道福固执地说道:“下辈子我会早点遇到你,我绝不嫁他人,一定等着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一定缠着你娶我——”
……
完)(!)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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