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没路。
头顶是天,发动机发出绝望的啸叫,心脏抵在喉咙口,扑通、扑通。她微松油门,随即毫不犹豫踩到底。
即使最终陨落,也要飞出漂亮的弧线。
她睁大眼,努力记下最后的美景。
心头有丝奇异的轻松,终于结束了么?
Sempercrescisautdescrescis
Vitadetestabilis
Nuncobduratetunccuratludomentisaciem
……
哦,挺有意思的梦,不知道掉下去会不会坠落海中,像所有传奇一样遭遇奇迹。
按掉手机的闹铃,徐陶没磨蹭。上午八点半要面试,现在已经八点,提前五分钟到,减去五分钟汽车路程,有二十分钟用来洗漱和吃早饭。如果不考虑昨天一千公里自驾,凌晨三点才睡下,这点时间足够。而现在,浑身骨头像勉强扎成捆的柴。
幸好世上还有咖啡。
徐陶倒了两袋速溶咖啡粉,冲出半杯厚重的液体,一饮而尽。
到楼下电话来了,她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接电话,“对,我知道……是吗?……没事,我知道,见见无所谓。哈哈,不会,不介意,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开车了,挂了?”
车子穿过空旷的马路,两旁景物纷纷后移,未完工的楼房,挂着开业条幅的广场。按GPS指示向右转,路边出现三三两两行人,卖煎饼的早点摊。徐陶用舌头舔了下齿间的口香糖,不过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一个精英,怎么能带上满身油味去面试。
希望-快些,她喜欢痛快。
六月天孩儿脸,从天色转黑到大雨打下来只有半小时。窗上有层水帘,清洁阿姨收拾桌面,用方言低声交谈,站在旁边看她俩打扫的徐陶听懂了大部分-小老板来了没?没。
这个信息,徐陶已经从人事部那里知道了,她被安排在会议室等待小老板接见。
程清和,大老板程忠国的独生儿子,28岁,去年初被公司委任以总裁之职。
很有意思。墙上的铜牌,“拥军先进”、“优秀基层党组织”,想必是大老板的手笔,那么,小老板的风格呢?玻璃柜里的金杯、长方形会议桌、青花瓷茶杯、……似乎没哪样对得上他的年纪。但也难讲,徐陶脑海浮起不少形象,新时代的杰出青年们,不少芯子里可还是旧的一套。
不过不管怎么说,程清和算高富帅。
用过的茶具被收走,桌面也擦过,清洁阿姨退出去,把空荡荡的会议室留给徐陶。
一个听话贴心的下属,应该坐哪个位置?
徐陶笑笑,拉开椅子坐下。手机在包里,但她不需要用它打发时间。
从小学棋,童年无数个夜晚,徐陶把复盘当消遣,尽管后来不下了,但习惯也已养成,遇到事情喜欢在心里琢磨,走一步看三步。这会闲着也是闲着,她把程老板的发家史又拎出来。
退回三十多年前,长原化工是集体制企业,产品不是今日那几样,一度差点因为滞销而倒闭。直到程忠国被工人们推选为厂长,带领下属甩开膀子干,才有现在的风光。十年前长原化工在香港成功上市,水涨船高,元老们拿着员工股,跟着程忠国一起发了财。
大半年前按城市规划需要,长原化工总部整体搬迁到新兴工业园。由于生产基本已转到外地各分厂,本地仅剩两条旧生产线,所以不但没损失,外界估算长原在重建新生产线后还能有盈余。有人因此觉得程忠国财气旺,不做都能赚钱。也有人认为是程清和精明,毕竟拆迁事宜由他负责。
有意思的是,甚至有人形容程清和虽然年纪轻轻,为人处事却好比新媳妇放屁-零揪,就是不能一次来个痛快。
徐陶瞄了眼腕上的手表,九点半,离约定的八点半过去一小时。想必,外头那个煎饼摊该收掉了,她离一份打两个蛋、整根油条、咸菜榨菜末要多的煎饼越来越远。
“嘭”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徐陶侧首,刚好和推门者打了个照面。那人见房里有人,转身就走,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匆匆忙忙追上去。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够徐陶听个热闹。
“我批准了,让他们走,今天就走。”
“程总,董事长不会批的,他们是元老啊。”
程总?应该就是程清和,倒有把“好”嗓音,徐陶喜欢低哑暗沉的男声。
可惜那把男声吐出的字句很不动听,“元老,又圆又老?可以滚了!”
“何必呢,总经理,”跟着的人苦口婆心,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那头。
徐陶看过程清和的照片,他属于不上相的。真人很高,一米八二,还是一米八三?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轻,凤眼凌厉,头发剃得很短-敢于露出额头的才是真正的帅哥,徐陶想起网络评价的标准,不由一笑,程清和又不靠脸吃饭。而且他“认真”读过大学,虽然是小本,但自己考取的,又是国内名校,在同类富二代中很不错了。
外头热闹不断,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但程清和似乎被下属们哄得回心转意,没再传来他的声音。这让徐陶有点失望,她还挺想再听听他说话的。窗外的雨停了,也让她失去另一个乐子。
徐陶喜欢狂风暴雨。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来的是刚才接待过她的人事部主管。让她填了履历表,他问她明天是否能来上班,还告sù她是程总的意思。
呃,徐陶说,“可以。”她问,“好了?”
人事主管答,“好了。”
好歹应聘的中高层职位,见都不见就定下,徐陶服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煎饼摊子居然仍摆在路边。
“敲两个蛋,整根油条,多放点咸菜榨菜末。”徐陶点了份厚实的煎饼,站在路边大嚼。
也许她的吃相诱人,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在前方减慢车速,调了个头回到摊边。司机跳下车,大大咧咧一指徐陶的煎饼,对摊主说,“像她那样的,来一份。”他颇为自来熟地问她,“味道怎么样?油条有没有太老?”
徐陶咽下嘴里的,“还行。咸菜不错,很香。”
等出租车司机吃上了,很赞成她的意见,“咸菜不错。”他嚼得很来劲,含含糊糊地问,“你的车?”
徐陶点头。
他一竖大拇指,“不错!”
徐陶心里一动,“这……附近有房出租不?”
出租车司机摇头,“好房子得去城里,这里是工业园,哪是你能住的。”
徐陶乐了,“我怎么不能住?”
他笑着摆手,“别逗了,一个月一两百,合用卫生间的你能住?”
徐陶叹口气,“那你觉得我应该住哪呢?”她指指不远处旅馆的招牌,“昨晚我住在那,除了隔壁打牌的闹了通宵,也还行。”
司机被她的样子逗得也是一笑,“等着,我帮你问下。”他掏出手机,叽哩呱啦一通,方言和普通话切换飞快,“一个月二千,一次预付半年?”见她点头,他又是一阵叽哩呱啦,间中换成普通话,“家具齐全,交点押金?”徐陶说行,他茫然地自言自语,“交多少?”大概电话对面的人也没数,他一拍大腿,“押一个月房租吧?”
见徐陶说行,他又一竖大拇指,笑意满满的目光里尽是赞赏,在一阵叽哩呱啦之后结束了电话。他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你开车怎么样,会跟车不?”
“我试试。”
“那行。”司机想了想,掏出手机,“手机号码报给我,要是跟丢打我电话。”
徐陶从善如流。
其实也还好。这位司机小哥低估了她开车技术,一路车速始终控zhì在40到60码,拐弯更是早早打转向灯,徐陶轻轻松松,跟着他到了城里的一个住宅小区。
一前一后把车停在外来车辆停放处,两人各自下车。司机小哥对她又是一竖拇指,“帅!长得漂亮,开车也漂亮。”徐陶被他赞得快要上天,想想觉得好笑,“你经常这么夸人?”
他得意地点头,引着她往前走,“这房是我一个弟兄的,钥匙在我这,一会你手写份租房协议给我,再去物业办张出入证。”
小区环境不错,绿树红花,雨后石榴更盛。房子更不错,简单的两室一厅,全新家具,买床床上用品就能住。司机小哥口述租房协议,过了会忍不住夺过纸笔,龙飞凤舞挥就一张协议,顺手还签了个大名。
徐陶有点呆,这地方的人……未免太痛快了点。
司机小哥翻了个白眼,“怕什么,你还能扛着房子走?”他手一伸,“钱!”
徐陶回过神,赶紧拿包,才想到随身没带那么多钱。她拿起手机转账,“不好意思,你的账号?”司机小哥报了个账号,伸手跟她一握,“赵从周,你是?”
“徐陶,乐陶陶的陶。”
徐陶在房租上加了点车费,“耽搁你做生意,我的一点小心意。”
赵从周看了看到帐金额,“太客气了。那车不是我的,刚才和朋友在玩,有急事就开了他的车。”他挠了挠头,“其实这房子是我家的,刚才没跟你说实话,不好意思。估计你猜到了,能理解的吧?”
“嗯,防人之心不可无。”徐陶再次感觉浑身骨头在造反,根根都在嚷累。她要找家饭店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才起来-她记得来的路上离小区不远有家饭店。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早上被闹铃吵醒才想到:今天要上班!
天!没正儿八经上班有多久,半年,一年?其实也没多久。
抓着电吹风大力吹干头发,徐陶对镜中人做个鬼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