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程忠国和他的朋友们壮志满怀,热血奋斗,为的是挽救一家濒临倒闭的厂,让厂里几百个员工不至于下岗失业。而他们确实做到了,不管长原有多土气,它已成为庞然大物,给几千个员工安定的生活,工资,奖金,分房,股权,分红,还有种种隐形福利。
徐陶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时光流逝,该说过去的人思想境界高呢,还是现在的人太看重眼前利益?她在心中虚构前景,假如,只是说假如有天由她来做长原的主,那该做些什么?她能给公司原有员工的,绝对比不上程忠国,甚至连程清和都不如。
只为他们爱公司,并且爱得深沉。
徐陶被自己的想法酸得脸皱成一团。她在房间里踱步,不时做几个伸展运动,思绪却飞出十万八千里。
如果有可能,她想采访程忠国,得到他真实的答复:你和你的朋友们,还跟以前一样吗?或者,你对你的朋友们,还跟以前一样吗?
咸吃萝卜淡操心!
徐陶丢给自己一个评语,换双鞋踢踢踏踏出了门。别说程清和麻烦,就吃的口味上,他带她去吃的那家馆子还真不错,材料新鲜,服务态度也好。想到那天的蜜瓜虾球,蜜瓜的清甜和虾球的鲜嫩交织在一起,徐陶简直急不可待。她已经想好要吃什么,砂窝云吞鸡,汤也有了,肉也有了,主食也有了。
不过,等她到了店里,砂窝云吞鸡没有,倒有一个程清和,还是病倒的。
据服务员说,程清和来得有点早。那时她们刚开过餐前饭,正准备开餐,他就推门进来。因为是老顾客,主管立马分出一个服务员和厨师专门照应他。程清和气色不好,听服务员的建yì只点了一碗清粥,厨房帮他配了碟萝卜干。
粥上来时,他已经趴在桌上。服务员叫了两声,他说知道了,服务员就退了下去。等过了半小时再去看,发现他睡着了,满脸通红,像在发烧。徐陶到之前,主管、服务员凑在一起商量处置办法,最理想的当然是通知厂里来人把他接走。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大,程清和蓦地坐起,厉声道,“闭嘴!”
随着他一声怒喝,此方案自然不敢执行了,众人又聚到收银台处商量,徐陶来的时候正好听了个全,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活,“我通知他妹妹。”
程平和没接电话,徐陶也不急,点了几个菜边吃边等。
没有云吞鸡,改个椰子炖鸡;一个人吃饭,乳鸽的份正好;咸鱼茄子煲,吃不完打包。至于绿叶菜,在昨晚吃了近二十种蔬菜后,徐陶暂时不想碰了。
程清和长得好,哪怕病倒饭馆也是秀色可餐。他的睫毛不算浓密,但纤长秀气,眼尾微微上挑。徐陶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轻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火热,真是病得不轻。这兄妹俩也挺有意思,一个醉后不想回家,另一个用尽最后一点清醒强调不回去。
徐陶听说过关于程清和的妈去世的传言:程忠国忙于工作,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经常有人上门追债。本来产后失于调养,几年后她支撑不住病体,就此离世。除此之外还有个版本,程清和的妈是自杀的。鉴于她常年累月不想说话,可能得了抑郁症。那个年代,都不重视精神疾病,程忠国嫌她太作,娇滴滴的无病□□,没想到最后她真的作死了。
即使退后二十年,也没有小病致死的,所以徐陶更倾向于相信后一种说法。都说男孩像妈,只不知道具体到程清和是怎样了。不过,按照他身上那新旧伤的样子,他应该没那么弱,何况就算心里有火,天天发也差不多了吧。
程清和的唇形生得也好,可这会白得像纸。
徐陶有点不好意思,人家病得歪歪倒倒,自己却大吃大喝。她又打了个电话给程平和,仍是没接,短信也没回。这点羞涩等菜送上就没了,该吃的还是吃。
叮的一声,好不容易程平和回了条短信,“麻烦你照顾他。”
是又跟公司的谁吵架了吧?徐陶心下了然,清和兄,太能招仇恨了,帮你打了圈招呼都架不住你这么折腾。她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地弹程清和的下巴,“喂,程清和,醒醒。”
他醒了,怔怔地抬头看着她,眼睛水汪汪的。
徐陶眼明手快,往他手里塞了杯茶,“喝点茶。”程清和木然地举起杯子喝了口茶。
“送你去医院?”
他呆滞地摇头。
“回家?”
继续摇头。
“公司?”
仍然摇头。
徐陶没辙了,“想去哪里?”
还是摇头,过了很久他说,“随便。”
随便?要不要上天?徐陶招手叫人来结账。就那么一转头的功夫,程清和端起粥喝了半碗。徐陶哭笑不得,把粥碗从他手里夺下-好歹也加热了再吃啊,“身体不舒服不能吃冷的。”
“不冷,扔了可惜。”他一字一顿。
徐陶真服了,“吃了冷的你会不舒服,挂号费、医药费、误工费算过没?哪个不比一碗粥更贵?”
他的眼尾弯弯向上,“你很会算账。”
徐陶哼哼道,“对,我算的都是大账,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不计一朝一夕之荣辱。”
程清和看着她付钱,等服务员走开,突然冒出一句,“你跟这个说得来,和那个也好,是因为都没放在心上?”这话说的,徐陶不敢认同,“谁像你,能得罪的一定要得罪,一定要往深里得罪。”
他缓缓点头,“色厉内荏,我是个笑话。”
认得清自己,不错。徐陶安慰性质地拍拍他手背,“不怪你,你那位置不好做。”
“换你怎么做?”
她不假思索,“拉一派打一派,耗掉一批再下手,识相的杯酒释兵权,不识相的赶出去。”
程清和眼皮跳了下,“……”
她不以为意,挑了挑眉。他俩注视着对方,也沉默着。
“走,不去医院就去我那吧。”打破闷局的是徐陶。
程清和目光闪烁,到上了车终于忍不住,“你经常邀请别人去你住的地方?”徐陶盯着他,直到他移开目光才开口,“没有。”程清和的心不明所以猛烈跳了两下,只是不好意思问赵从周有没有去过。
他得偿所愿,徐陶自动自觉地介绍,“房子是赵从周介绍的,他外地朋友的。”她朝程清和做了个“你我心知肚明我为什么从原来的房子出来”的表情,“非常漂亮,非常舒适。”
等绿灯放行时,程清和说,“对不起。”
被电台音乐影响,徐陶没听清,转头看他。他又说了一遍,清清楚楚的,“对不起。”
他俩对视着,直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嘀喇叭。
徐陶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吹口哨。她吹得不太好,程清和耳朵深受荼毒,皱眉抱怨,“幸亏车上没孩子。”
徐陶因祸得福,第二次租到的房子是套小独院,靠墙根一棵粉色的千叶石榴开得正艳。程清和也看怔了,“这里很贵。”从地段到屋型都好,没啥可挑剔的就是贵。
徐陶蹲在矮柜前翻药,咕咕哝哝的,“按理拉肚子不该吃抗生素,也没必要吃抗生素。不过你又在发烧。”说时她站起来从程清和腋下拔出温度计,摄氏三十九度,高烧了。“还是得吃抗生素。”
“干吗囤药?”程清和是第二次见识她的药箱,堪称琳琅满目。
“有备无患。”一个人住,难免要考虑到连买药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必需品得备。徐陶调了一大杯水,加了点盐,又加了点糖,搅搅给程清和喝,“这个可以保持体内电解质平衡。”
程清和抿了口,辨了下滋味,不太好。
“快喝。”徐陶朝他瞪眼。
程清和调皮心起,飞快地摸了下她的头,又飞快缩回来,老老实实捧着喝,又把徐陶帮他准备的药都吃了。夏风轻盈,他坐在那,慢慢的睡意上来。
徐陶半拖半抱把他放到床上,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看着程清和的睡颜,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话里有话说我随便,自己到处都睡得着。还说睡就睡,招呼都不打。”
程清和的睫毛微微颤了下,翻了个身,拉起薄被把脸蒙上了。
“唉-你!”
下午程平和总算回电话,她陪程忠国去外地参加活动,当天不回来。
坏处是无人认领程清和,好处是,“大伯家没其他人,没人知道他没回去。”
所以,他是存心赖上她了?-徐陶朝全身上下钻在被子里的程清和遥远地挥了下拳头,接受现实照顾病号。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会不会有人通风报信给程忠国,到时他的脸色一定十分好看。徐陶想象了一下,已经乐不可支。光为了程忠国可能怒火中烧,她也得收留程清和。“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没办法治我的样子”,也是病。
徐陶淘米煮了粥,本来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可能午饭吃得太饱,也可能睡意会传染,她呵欠不断,靠在床边上也睡着了。
程清和醒过来,有数秒不知道自己在哪,但徐陶缩在床边睡得正香,入眼就是她眉眼舒展的睡脸。唯一不协调的是她的睡姿,侧睡,全身蜷成一团,双手抱在胸前。
像胎儿在母亲的子宫内。
有趣,程清和想推醒她,但两人隔着一臂多的距离。他懒得爬起来,借着越来越微薄的暮色看着她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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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徐陶定的手机闹铃响了,她睁开眼,看到另一双眼,才想起半夜醒来,见他仍在沉睡,于是自己也又睡了。好像做了一场接一场的梦,幸亏有闹铃能把她拉出梦境。
过了一会,程清和才意识到自己竟和一个不算熟的女人同床没共枕了一夜。
徐陶自顾自的洗漱似乎有种安定的作用,他慢腾腾地爬起来,唯一好奇的是昨晚数次醒来时,她始终那种睡姿。不累么?平躺才是最正确的休息方式,然而他和她没熟到可以讨论的地步。
是怕他侵犯吗?程清和不敢多想,他自认是君子,并不是故意装睡。
吃过早饭,徐陶宣布,“赵从周在门外,他会送你。”
为什么叫他来?难道在她心目中,赵从周才是真正的可亲近的人?她知道他有多少好妹妹吗?程清和的心里像有虫咬,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zhì住,他知道这些话一出口自己就输了,然而说不说也不影响什么,她并不在意他的看法。
这念头如同敲击在心房的大锤,他有气没力地接受安排,倒是十分符合病号的身份,恨不得负荆请罪的赵从周没注意到反常。赵从周拼命回想也记不起到底是哪种食物害惨了程清和,难道内心的嫌弃也能干倒一个人?那也太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