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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风逝

天使镇魂曲 蓝里 20431 2022-08-15 20:29

  

  许府,临近未名湖畔的某处庭园内。笔&趣&阁xs.062m.com浑然天成的山石堆砌起朴拙苍古的阁山,黄石铺成的狭窄搭梯曲折通向其上的雅致小亭。阁山位置甚佳,距地面也不算高,若是白天,立于其顶,俯首可看清畅游于湖中的锦鲤,远观还可望见跨越未名湖的整段拱顶曲廊。

但这会已是入夜。

亭子之内,石凳之上,一个男子默默地坐着,无心欣赏园中美景。

他右手拿着一把生锈匕首,聚精会神地削着左手所持的一节小木头。若非这动作,或许会让人以为那人是一尊石头雕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一个快速跑过曲廊的身影,同至阁山之下。

那是另外一个汉子。他沿着黄石梯路攀上阁山,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在这仅容一人而行、某处地方甚至需侧身而过的狭窄山路,再焦急的心情也要缓缓。

“冬哥。”爬至阁山半腰,汉子终究还是急出声来。

“阿峰。已牺牲的兄弟们,家眷是否都安顿好了?”亭子之内的严冬,神色黯然地专注于手中的木工活,也未抬头接话。

“张叔正在妥善安排。”

“其他兄弟们都回来了么?还有什么发现?”

“都回来了,除了两人。”

严冬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是那个方位?”

“城东约三十里处。那附近有条岔路通往一处极为偏僻的山野,数年前还有数家猎户居住,但近来已无人烟。”阿峰的神情也严峻起来:“我等下便回商会,安排五名轻功底子比较好的兄弟前往侦查。”

“这次,不要骑马。”严冬吩咐道:“若有情况,先回来报告。”

“了解。”阿峰应过一声,便转身欲行。

“阿峰,先找下阿海,让他过来这边找我。”严冬的声音突然沉重起来:“有要事。”

“知道了。”阿峰挤下阁山小路,不一会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

重归静寂的亭子中,严冬继续忙着他手里的话。

一刀接着一刀。

这生锈的匕首很不好使,每一刀都要使出颇大力气,才能削下一小片木碎。

片刻之后,严冬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声音传了上来。

“你可真不好找。上来聊聊,可以么?”

“当然可以。”严冬淡然答道。亭子虽小,容纳四人并立却也不成问题。

来人的身影越来越明晰:却是柳千里。

柳千里站在严冬的面前,看着他的动作以及其身后石桌上摆着的另外几节小圆木条,好奇地问道:“你在做些什么木艺?”

“想着刻尊佛像,却总是刻不好。刻着刻着就刻没了。”

柳千里看了满地的木屑,调侃道:“你一贯都不信佛,也不拜佛,心中无佛,焉能刻像?”

“但我亦敬佛。这会想临时抱下佛脚也不可吗?”严冬刚说罢,匕首稍微用了一下力,便将那本已初具雏形的佛像脚部削去了一大角。这下,又是一个残次品。

“但你却不似温秋那般虔诚。”柳千里顿了一会,宽慰道:“温秋终会没事的,放心吧。”

“你确定?”严冬终于抬起头来。

“有九成把握确定。”柳千里点点头。

“不是十成,我没法放心。”严冬又低下头继续忙活,只是刀锋一变,将那木条的一端削得越来越尖:“佛不佑我无妨,只求能佑她便好。既然临时抱不得佛脚,那我就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

“怎么,要重拾屠刀了?”柳千里感到迎面所传来的一阵澎湃气劲,仿佛沉睡的猛虎正在苏醒。

“别说得那么难听。”严冬双眼紧盯着手里的锈剑,淡淡地回答:“这匕首也从未沾过血。”

“呵。”柳千里轻笑一声,但很快便收起笑容,转而严肃地说:“严冬,抱歉。”

“为什么?”这真诚的语调让严冬有点不习惯。

“没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子。”柳千里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一些意外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不及应对。”

“没什么。有些事,你没告诉我,我也没告诉你;却偏偏碰巧搅在一起。”严冬也在自责:“我也有责任。”

“哎。”柳千里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曾经,我们都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啊。”

“过去了太多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我都变了。”

“或许罢。”

严冬不再搭话,只是默默地将圆木条刻成尖锥物。

柳千里亦转身而立,远望着深沉夜幕下的曲廊幽影。

约莫半个时辰后,又有一人快步而至。

那人顺着阁山石路攀至小亭之前,开口喊道:“冬哥。”

“阿海,来了?”严冬抬起头,细细地观察来者:但见此人脚步矫健,中气十足,跟白天那受创严重的样子已大相径庭。

“恢复得很快么。”严冬盯着阿海的双眼,手里仍在削着木条:“挺好,挺好。”

“府上的金创药效力甚佳,承蒙冬哥关照。”阿海赶紧弯腰俯首,恭敬地拱礼言谢。

“客气啥?”严冬注意到阿海似在低头观察着地上的碎木屑,便笑着说:“阿海,第一次看到我拿这匕首干活吧?别看这东西锈得厉害,它可是我的看家宝贝,平素从不轻易示人哩。”

阿海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严冬对柳千里使了个眼色,朝着曲廊的方向努了努嘴。

“行。我正好也要离开,去别的地方。”柳千里应过后,便举步离开。

与阿海插身而过时,柳千里貌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却锐利得有如一把利刃,让阿海顿觉一阵不适。

但柳千里并未停步。他走下阁山小道后,便往厢房方向而去。

……

阁山之上的亭子内外,只剩下两人,一坐一立,却是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或是忍受不了这难熬的肃静,阿海忍不住再次上前拱礼请示:“冬哥……?”

“阿海。你和我在一起也有十几年了吧。”严冬仍是看着手中那渐成锐利尖箭般的木头,仿佛那木头才是阿海的真身:“可能别人也说过你是我跟班什么的,但在我看来,你和我,其实就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阿海不知严冬这时候为何回忆起往事,很是不解地看着对方。

“话说回来。虽说兄弟理应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但这么多年下来,你苦头吃了不少,却似没享受过多少福分,甚至连累你到这不老不少的份上还未成家,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严冬只是自顾自地唠叨着,好像此刻的亭子里只有他一人:“但我觉得最对不住你的,就是在昨晚,明知你没酒量,还硬拉你去喝酒。”

“这……也没什么的。冬哥。”阿海猜不出严冬此刻的心思。沉重的黑暗遮住了对方的神色,更令其添上几分令人莫名不安起来的神秘感。

“好了。听了这么多,烦了吧?”严冬抬起头,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叫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先回去吧。”

虽是笑,却如蚀入骨髓的寒冬冷风。

阿海内心一颤,但见着对方坐得稳如泰山,也无其他动作,便再次拱礼,转身便欲离去。

这一转身,却骤然恐惧更甚。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此刻把毫无防备的后背朝向亭子里的人,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隐约间,仿佛身后的黑暗中,正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身影。

自己竟成了猛虎的猎物?

但他却不想再转身面向严冬。若那样做,只会彰显自己心虚。

上来阁山之前,他已仔细算计过。

黄石梯道曲折狭窄,但台阶亦有限。他记得,只需三十步左右,便可走完这段小路。

阁山之顶距地面亦不高。纵身跳下?可行,但似无必要。

他觉得,只要像来之前那样,放松心情便可。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过几步,便踏入黄石梯道的第一级台阶。

一、二、三。三步之后,身后又传来严冬的声音。

“你一直都没什么武学天赋。虽然勤奋不逊别人,但终究所成有限。一段二十里的官道,你步行要走一个多时辰,末了还气喘吁吁的。我还笑话过你就是匹老牛。”

他内心顿时一颤。仔细回忆起自己向严冬的报告,那里有出过问题么?午时?未时??

仍是硬着头皮走下去。第五步,又有声音飘来。

“有人跟我说,你一直找不到亲家的原因之一,就是长得太矮。这么多年来,你似乎也没什么改善。我昨天站在梯子上要你接剪,你愣是够不着,累得我要下两坎梯子,几乎要弯下身板才能交接东西给你。哎……”

他的额头已渗出一滴汗珠。夜风愈凉,脚步微乱,但他仍有劲再下一级台阶。

第三段话随风而至,直刺耳膜。

“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你太粗鲁了。我跟你说过几次,男人么,什么场合该装什么人还是要用心学一学才行,但你啊,就是说了不听,听了也学不好。这么多年了,连个拱礼细节都记不牢,每次都闹笑话。卓书还说笑你就是个天生注定的老大粗。”

前方便是需侧身而过的狭窄石道。他全身仿佛已经僵硬!此刻,脚下的石板路好像变得光滑异常,只要他随便再迈出一步便会摔倒在地。

他自信礼节无可挑剔,只因他所侍奉的主人是个要求严苛的人,天晓得这会竟在此出了纰漏?!

他这才意识到严冬所倾述的对象并非自己!他现在仅走了不到七步,正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的脑筋快速运转着,正想着该如何破局,但严冬的第四段话,却如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他的心脏!

“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好些天前,在清远之时,阿海已经见过我的匕首,也听过我的故事。阿海虽然天资一般,但记事能力却还不错。人嘛,有缺点,自然也有长处。”

寒气更甚!

这一次,严冬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不是因为严冬的话音,而是身后那刺穿着空气,呼啸而至的猛烈杀气!

对方出手了!?

在这极为狭窄的山道上,他尽全力转过身,却只见对方仍稳坐在亭子之内,顿时一愣。

待得他反应过来之时,一阵剧痛已从胸口位置急传而来。他吃力地低头一看:一枚尖锐的木器,竟已刺入自己的前胸。

那是严冬适才用匕首削成的尖木条?!他没想到对方的刚烈气劲竟能将这东西化成足以重创自己的利器,但终究还不至于致命!于是,他咽下喉中的血丝,左手紧握木条后端,便欲运劲拔出这枚东西!

但在此刻,一道身影也急速从亭子内跃出,如猛虎下山般扑向自己!

他护身的内劲被刺入前胸的尖木破坏了一部分,但他也是百战高手,于是立即凝聚将近溃散的气劲,右手紧握成拳准备迎敌!

他是拳法高手,拳劲是他得以闯荡江湖的本钱!

但没想到的是,对手却是更厉害的拳手,以及身法好手!

转眼之间,对手已在面前!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疾速举拳、且极为精准地打在插入他前胸的尖木后端!

胸口位置,一阵比一阵猛烈的澎湃刚劲,随着尖木的推进,不断灌入自己体内!

第一击,便击飞了他原本握住木条的左手。

第二击,使得尖木再刺入三分,震碎胸骨之余,连带击溃了自己好不容易汇集的护身内劲!他紧握的拳头,也因气劲尽褪而无力地摊开。

第三击,直接让那尖木没入他的胸口!同时,洪水般的拳劲在他体内疯狂肆虐着,片刻功夫便震碎了他的经脉!

他不自觉地往后倒去,但身后那突出的假山菱角挡住了他的退势。

他想顺势瘫倒下去,但衣领却被对手揪住,很快整个人都被提了上来。

“你是谁?”严冬的声音中满是杀气:“阿海在那里?”

“方铿。”他无意隐瞒自己的姓名。他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地熄灭,故多一个人记住自己也不坏:“那个阿海,昨天就死了。”

“尸首在那?”严冬双眼喷火。

“好,好。城西郊外一里处,林中有株孪生的菩提树,我们的人把他埋在树根下。你能很容易地找到那座土堆。”方铿的神情里浮现出一股赞赏的意味,又吐着血沫笑道:“你该庆幸我们这队人还算比较仁慈。若换作别人,榕江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你们是谁?!意欲何为?!温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严冬双手紧紧地抓住方铿的衣领,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他捏碎!这伙人杀了自己十来个兄弟,竟还大言不惭说仁慈!

方铿很是同情地看着严冬。但他并无义务说出更多的细节,只因他期待着这凶猛的对手很快也要陪他而去:“这事,你只能自己去找答案。”

“哈哈哈哈……!”说罢,方铿忽然大笑起来。他似乎已从某种恐惧中解脱开来,满是血污的脸上神情变得极为狰狞,但气息却渐渐地虚弱下去。

严冬没想到方铿竟会用所剩无几的内劲了结自己。

恨恨地甩开已说不出话的方铿,严冬随后快步走下石阶,回到未名湖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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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夜。但此刻的许府,却静得出奇。

严冬没想到竟有人能杀害阿海并易容成其模样混入许府,再联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只觉得一个莫大的阴谋此刻正在上演。

恐怕,他最不愿意触及的势力,已侵入许府!

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商帮的武学高手并不多,对付广洪帮那样的帮派尚且吃力,更何况是江湖上谈虎色变的恐怖势力?他不知对方已派出多少杀手潜入,但自己绝不会坐以待毙。何况,今晚尚有柳千里这强援在府上,或能尽力使得许卓书和温秋免遭横祸!

心急如焚的严冬,施展起轻功,直向书房奔去。

这些年的行商和农活多少消磨了他的雄心。但此刻,为了至亲的人,他必须重燃战意!

不一会,严冬便已来到书房之前。

紧密的房门之内,烛光飘忽不定。

他匆忙地推开大门,迈进书房,喊了一声:“卓书?!”

没人回应。

朝着书案走去,但见灯光照耀下,正有人趴在桌上。

那原本应靠着椅背歇息的许卓书,还是他么?若是他,为何不应?

严冬赶紧数步奔至太师椅旁,扶起那人一看,见果然是许卓书,方才放心了一些。但他再唤过几声,却见对方毫无回应,顿时心凉了半截。

幸亏还能感受到许卓书的体温,以及均匀的呼吸声。严冬转而观察起书案,见到上面多摆了一碗七分满的汤水,便伸指沾过一滴闻了闻,发现似乎只是普通的甘草汤罢了。

看来,对方并没下毒手,只是用了迷药,令得许卓书昏睡过去而已。

严冬几乎要在心中叩谢大慈大悲的佛祖。或许对方行事也有些顾虑,无意翻起惊涛骇浪。既然许卓书性命无忧,那他也无谓赶去商会召集大批人手过来,以免打草惊蛇。更何况,这会时间紧迫,且恐怕全府上下都已中了招。也难怪此刻府内如此悄无人息!

所幸的是,此刻附近并无其他值得注意的敌对气息。看来,许卓书并非他们的目标。

严冬轻轻地安放好许卓书,再仔细地观察书房之内,似乎已无其他异常情况。

除了一阵神秘的幽香。

严冬知道许卓书并没有在书房用香炉的习惯。但他对这阵幽香有点印象,好像在下午与温秋接触时所闻到的香味有点相似,但这会却是更浓一些。

待得久了,竟有点眩晕的感觉。是错觉么?

看着许卓书那熟睡的样子,严冬判断既然汤水和暗香均无害,那便可安心探究别的事。

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有另外一个人要见。

……

温秋所在的正房,亦是房门紧闭,但却见不着半点亮光。

里面的人,是歇息了?或是外出了?

严冬呆呆地站在门前。世俗礼制不容许他推门而入。可温秋又非练武之人,无法感觉到半点运行中的内劲或气息。他只是凭直觉判断这不过是一间空房,但该如何确认呢?

他踌躇片刻,不经意间,却又捕抓到一丝极淡的幽香。

似曾相识!他屏息静听,但除了微风轻扰却再无异响;待得环首四望,注意力却倏然集中在一条通往中庭的石板路上。那儿,似有些若隐若现的幽香留痕。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石路,循迹而行。

或许是找对了方向。只觉得越走下去,幽香愈明。他不禁加快脚步,待得再奔过一段路后,竟能察觉到一股潜伏在空气中的流息。

他从怀中掏出了小锈剑。这不是决斗用具,他有别的用途。

眼前,一个徐徐轻步的背影,渐渐清晰。那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身影,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脚步却放缓下来,便在那三丈开外停下而立,同时轻唤一声。

“秋。”

这声叫唤,在这肃静且空旷的府内显得格外突兀。

前面的人,亦闻声而停。她转身,回首:衣着、行姿落落大方;云鬟、步摇相映成辉。一个动人的笑容在这萧杀的夜里显得温柔万千。

“冬?”

听到对方的叫唤,严冬突然感到一阵苦楚。她唤他作“冬”?好像是好久前的事了。大概十几年前吧?

……

那一年,他十岁,她九岁。

“你是谁啊?”

“我是温秋,今年九岁!九月初三生!你呢?”

“我是严冬,十岁。二月生。”

“好巧呀!我是秋天,你却是冬天!可是暖秋过后才是寒冬哦!所以你要叫我姐姐!”

“……”

……

“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前面的女人,幽幽问了一声。

严冬举起手中的小锈剑,轻声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破烂货。怎么,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夜太黑,又相距这么远,真一时看不出呢。”那人笑着说。

严冬苦笑着摇了摇头。

……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一岁。

“这是什么?”

“好像是小刀,又好像是匕首……哦,我也不懂。送你的!”

“为什么啊?”

“你好像开始长胡子了!好邋遢!给你刮胡子用的!”

“这匕首长得好丑呀。而且很不好使!你看,连段木头都削不下去!哎,差点划到手!不好用!”

“送你的东西不准挑剔!”

……

严冬的双眼变得锐利起来,凌厉的气劲刺穿着寂冷的夜。他往前迈出一步,激起一阵弱尘;同时,收刀入怀,身势若跃。

“她从不叫我冬。只会叫我:石头。”

话音刚落,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起来。虽然夜幕深沉,他亦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变了脸色,连着动作也有了变化:她那原本屈抱于腹前的双手垂了下来;虽然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双手,但袖口一阵颤动,似有劲风在急行。

……

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

“妹子。”

“等等……你叫我什么?”

“我想了很久。不如,我认你作妹妹吧。”

“为什么?”

“卓书很喜欢你呢。似乎你也挺喜欢他的。我们这样的关系总觉得怪怪的,要不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哥哥吧。”

“考虑清楚了么?”

“是的。”

“随你。可是要我叫你哥哥,总觉得叫不出口。”

“那你想叫我啥?”

“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石头!石头人!”

……

严冬已做好最后的摊牌准备。他决定说一个谎。这能让他彻底知晓真相,但也可能印证他所猜测过的最糟糕情形。

“很遗憾。那把匕首,其实是卓书送我的。”

当最后一个字落入黑暗之中,刹那间,便有一道极为凶猛的气劲,朝着自己的面门激射而来!

严冬早已蓄势待发,但身体却有些意外地反应迟钝!他只是来得及把头一歪,便有一束锐利的刀风掠过脸庞,片刻之间,左脸先一阵辣,再一阵凉,接着便是有什么液体顺着皮肤缓缓流下!

事已既此,无谓多言!严冬低吼一声,朝着对方猛扑过去!

然而,对手的身影却也闪得极快,急退的同时,数道银光再度穿破黑夜而来!

严冬不得不略缓脚步,旋身避开来袭的利刃。他没想到对手竟还是身法兼暗器高手,这恰恰是他那刚烈拳劲的克星。

翻腾,急退,再追……待得再避过数道来袭的利刃,严冬发现自己和对手总是拉开着一段距离。他定住身形,盯紧对手,尽力克制住满腔的怒火。他的双眼余光扫过那几道钉在附近梧桐树干上的暗器,察觉到那似是数支细长的银针。那针身暗光流闪,恐有剧毒!

“你们到底是谁?把温秋劫到那里去了?!”严冬吼了几声,同时借机调整气息,尽力寻找对手的破绽。

“嘿嘿。”那女子如箭竹般俏然挺立,右手屈于前襟,合拢的纤指中夹着三支几及唇间的银针,如毒蛇的利齿般映衬着她此刻娇丽但狡诈的笑容:“若能追着小女子,便告诉你,如何?”

严冬猜出对方是在挑衅,反而更冷静了一些。适才与对手一阵缠斗,不经意间已在这不大不小的庭院间绕了两圈。对手似无意逃离,那便是要在此决一生死!虽然他现在尚能逃过对手的袭击,但纠缠得越久,恐怕对自己越是不利!

只因他已隐约察觉到对手的意图。那女人之前所发出的暗器,虽然亦颇有劲力,但却不似全力一击。她始终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又不断在庭院内绕圈,只是在纯粹消耗自己的力气么?

没那么简单。

他注意到一阵愈来愈浓的暗香,混在已被扰乱的庭园空气中,仿佛一阵摄人心魂的暗流,正要把自己拖入死亡的漩涡之中!他那原本如钢铁一般的意识,此刻好像开始出现了裂缝;他那原本流畅的动作,似乎也有些不灵敏;便是那原本沉稳的呼吸,此刻也开始急促起来!

不能再犹豫了!下一刻,就是生死战。

严冬紧握住拳头,凝聚起内劲,目光如炬,气势如潮。不消片刻,便以更甚之前的速度,朝着对手猛冲而去!

直如一阵决绝的疾风!这让那女人愣了一下,但旋即又冷笑起来。只因她觉得,只需轻轻挥出手中的银针,那疾奔的猛虎亦要停步、闪身、避袭;而之后,她便能再度飘至安全的地方。她就如盘旋的红隼,悲悯地看着那地上永远也捕抓不到她的猛虎,直至对方身疲力尽地死去。

三道银针,劲射向严冬!

但,这次的结果却有点不同。

严冬猛冲的姿势始终未变,只是歪头躲过致命的两道银针;至于射向前胸的第三道,他竟举起左臂硬生生挡下!

女人暮然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往后急退一步,同时两手一挥,另外六支凶光毕露的银针再度杀向已在两丈之外的严冬!

不信你不避!

然而,严冬真的不避!他的双肩、两肋均中四针,而护住心脏的左臂,则再被刺入两针!

阵阵毒辣的麻痹和痛感开始折磨起他的神经。他咬牙坚忍,以意志凝固着直欲决堤的全身内劲,以无以伦比的速度,继续向前奔去!

距离,已只剩一丈!

他那保护完好的右拳,集聚了他全部内劲的最终杀招,已做好出击的准备!

这一拳下去,他绝对有自信把这女人轰成半身瘫痪!他之所以不打算取她性命,只因他还要知道温秋的确切下落!

他能见着眼前这女人的面容了。对手那已然恐慌的神色,是他即将得胜的预兆!

一击定胜负!

女人那熟悉却陌生的容貌完整地映入严冬的眼帘。此时,伊人朱唇轻启,一声仿佛源自记忆深处的惊呼,突如寒风袭来,冻僵了他的理性!

“石头!”

他震惊至极。他疾奔的脚步出现了刹那间的停顿,身形亦不自然地扭曲起来。他举在半空的拳头硬生生地止住攻势,聚势欲发的澎湃内劲顿时如江水倒灌般反噬起自身的经脉,即刻就有一丝甜甜腥腥的血气涌上咽喉!

阵阵幽香迎面扑来,意识愈加沉迷。便在那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似曾相识的她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想起来了,那年她十五岁时,硬要和自己上山打猎,待得见到真猛兽时,那一副惊恐的样子,不就是现在的模样?!

眼前的她,好像又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竟不自觉地苦笑起来。他记得,似是去年不久……她大婚之日,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双眸,但那一抹浅笑所透露的,应该是满满的幸福吧?!

只要她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他愿意默默地守护一辈子。

他突然注意到她那云鬟中的蝶形步摇。其实,他下午在郊**见她时,便注意到这件金饰了。如今,那犹如要在黑夜中翩翩起舞的玉蝶身影,更令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的往事。那年,许卓书因不慎碰坏某位红颜的步摇,而耗费不少心力专门定制而成一模一样的饰品。只可惜物成之日,红颜亦离去;卓书便把这步摇收藏起来,且一藏就是好多年。如今,这玉蝶步摇却是好好地饰于她的秀发间。他记得年初之时,卓书跟他说过要送她一件礼物,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既然卓书如今与她已是两情相悦,那身为旁人的他便不再有任何遗憾了吧?

既是无憾,死亦何妨?

他不知道为何一连串回忆竟似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烁起来。这难道真是死前的回忆?

当最后的珍贵记忆画面如风逝去后,云里雾里间,百战余生的敏捷直觉,却感应到死神的呼唤!

两束索命的银光,激射向他的双眸。

残存的理性、僵硬的身体让他吃力地侧开脸庞。一道疾风刮破了他的右脸;而与此同时,左眼却暮然血红一片!

“啊!”严冬忍不住大吼一声。他的世界,突然崩塌了一半!他不禁抬起双手护住眼睛!

刹那间,他的上身,露出了极其危险的破绽!

此刻,女人倩身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颤动着,就连那云鬟中的蝶形步摇也被那疾行的气息驱动得双翼猛抖;那原本娇弱的玉蝶,仿佛下一刻便要化成夺人魂魄的猛禽!

另一道更强劲的招式,亦同期而至!那是她师从帮内贵人而得的武学,是她绝不轻易使出的最终杀招。

“蝶影·轻风逝—”

满载凄厉杀气和凶狠内劲的银针,疾射向严冬的心脏!

砰的一声脆响!竟似是连胸骨也被震碎。再也无法支撑的严冬,喷出一口鲜血后,那原本如大山般的身躯,此刻也不得不往后倒下。

轰的一声过去,一片尘土飞扬后,仰躺在地的严冬,不断地咳着血,但声响却越来越小;他的气息,亦渐渐微弱;他幸存的右瞳中满是不甘,但已无可奈何。

女人谨慎地朝着严冬走了几步。这上一刻刚烈如火、迅猛如风的汉子雄姿还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中,令得她不敢太过靠近。她颇为同情地看着这如垂死猛虎的男人,嘴角略微翘起一丝胜利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侥幸和钦佩。

“我是路筱迎,你可记住了。”女人出乎意料地如实相告道:“许夫人安全得紧。过了今晚,自当送归府上。”隔了片刻,她又轻笑着问道:“若一早告知,你还会如此以命相搏么?”

严冬虚弱地点了点头,面露难懂的笑容。也不知他是在为温秋安然无恙而感到欣慰,还是在回答路筱迎的问题。

“罢了。可怜又是一个痴情种。”路筱迎摇摇头,转身离开。此时,她呼吸有些絮乱,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她是飘云居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因缘和曲红依有些交情,故能学得一式红蝶。但她毕竟未能修习流云诀,纵然是驱使这起手式亦吃力无比,几乎要用上十足内劲。如无法对敌一击致命,那死的就是自己!在与严冬的对决中,若非易容术、拟声术、媚术以及莫非尘的摄魂香等数招并用,她真的无法预料此刻躺在地上的将会是谁。

路筱迎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严冬。她总觉得这头猛虎还没死,即便是已感受不到半点气息。

她的身影,很快便隐入黑暗之中。

庭园渐渐地冷寂下来。

适才那激烈的战斗,仿佛已随风而逝。

插入严冬胸口的银针,此刻却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晃着。他那原本应当殷红一片的前胸,却只是浮现一些血痕。

一阵叮叮的响声传来。

致命的银针,突然坠地。

严冬怀中所藏之物,亦成碎片。

他的手指,动了几下,但终究难再凝成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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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筱迎单人走在中庭的石板路上,面色冷峻。

先前与严冬的恶战消耗了她不少气力,令她不得不放缓脚步,略作调息。

但此刻,时间对她来说应是充裕得很。傍晚之时,易容成阿海的方铿一早就依她所示,暗中跟踪前往厨房的翠莺,并寻机在拟发给全府的甘草汤中下药。故此刻的许府上下,七七八八都已陷入沉睡。她甚至还亲自为许卓书送上汤水,并在现场留下一些暗香陷阱,以对付可能搅局之人。对她而言,杀戮并不是唯一的解决方式;更何况是对于粤东颇具声望的氏族大家,她总有为帮派留点余地的心思。

但严冬却是她整个计划中的弦外之音,且也不是能轻易除掉的杂音。一开始,方铿随机应变、下手解决掉拟出门召集帮众再侦查城东郊外的阿峰后,还请示过她是否该与严冬见面。为不引起对方怀疑以及尽力拖延时间的需要,她还吩咐方铿可依言前往并见机行事。但没想到最后来找她的人不是方铿,却是那揭穿自己身份的严冬!

看来,方铿已经凶多吉少。她虽非多愁善感之人,但突然失去多年来一直都用得颇为顺心的手下,心中多少还是有一点伤感。

只是,此刻已无暇顾及其他感受。因为更重要的任务还没完成!

目前,已潜入许府的人中,尚有自己、莫非尘和程明;王青还在郊外的废弃酒家看守温秋以及狙杀任何不速之客。而对手?严冬已被击倒。至于剩下的人么?倘若都被迷倒那自然省事,若非如此,便凭着那伤残未愈的叶悠悠,以及只得诡异身法却无武学修为的林馨音,她也有自信达成既定目标。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不确定因素,就是那至今仍颇为神秘的年青英俊男子。他,应不至于是影响全局的棋子吧?!

路筱迎一边思索着,一边探寻着通往客房的路径。许府实在太大,对于新来乍到的她来说,虽然方铿已提前一天潜入并为她作了简明指引,但真正找寻起来也是颇费力气。也不知另外那两个男人,是否已找着地方?

再踏过一段横穿绿色草坪的浅白色石板路,穿过石灰漏窗墙的中空拱门,视野骤然开阔。

前方,根深叶茂的大盘槐下正卧着一处精致的厢房。房内灯火明亮,但窗门紧闭;绣窗的柳条木槅严严实实地挡住外面的视线,让人窥不得屋内的情况。

看来,找到地方了。只是不知屋内之人是否已沉眠?

路筱迎轻笑了一声,朝着厢房再走近几步。

就在此时,一阵吱呀的声音传来,那房门恰好被谁人推开。

那是一位衣着朴素、长发简束的少女。她也发现了不远处那停下脚步的路筱迎,诧异之时,一声轻柔的询问却如夜铃咛唱般动听。

“温姐姐?”

是了。现在,自己还是温秋的模样。

没想到这少女还是好好地站着呢。但,那又如何?若老老实实地睡去,不就可以避开血光之灾吗?

于是,路筱迎便以微笑迎候少女的问语,再走近几步的同时亦变了腔调。

那是温秋的声音,是让严冬迷失理智的梦魇。眼前的少女,应该也不会对这声音陌生。

“馨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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