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的嚎哭声传过来时,徐思才虚脱了一般软倒下来。
――承露台下恰巧有人,将如意给接住了。只是自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冲力颇有些大。那宫娥接了她却没抱住,让她摔了一下,这才把她弄哭。
众人也连忙将如意抱到徐思跟前去。
如意已脏得花了脸,身上衣衫也揉搓得不成样子,衣袖从小胳膊上滑落下来,露出肩头蝴蝶似的胎记来。
徐思也顾不得给她整理衣衫,先将她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查看了一边,落着泪问,“哪里疼?”
如意见她哭,自己反倒不哭了。打着泪嗝眨了眨眼睛,笨笨的指了指屁股,“娘娘,疼~”
徐思见她头脑清明,身上也确实没什么伤痕,才由悲转喜,道,“让你淘气……”
这一回如意确实是有惊无险,太医来仔细给她诊断过,也只寻出肚皮上一点小擦伤罢了。
倒是接住她的那个宫女因为手臂脱臼,需要休息几日。
待哄着如意睡下了,徐思便命人传那宫娥进来。
徐思对她颇为感激――也恼火如意身旁乳母们不尽心――有心提拔她到如意身边伺候。毕竟今日多亏了她,如意才没受伤,徐思心里隐隐觉着,这人是如意的贵人也不一定。
她也想给如意找一个贴身忠仆,能奋不顾身的护着如意最好。
那宫娥倒是很快便进来了。徐思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那宫娥穿得十分不起眼,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衫,头上斜簪了根旧木簪子,全身上下竟无半点鲜艳的色彩。身量倒是高瘦匀称,只是形容枯槁卑弱,垂着头缩在那儿,便如一把半枯不枯的胡麻。
徐思已找人问过她的底细,知道她并不是辞秋殿里的人,只在掖庭帮忙做些浣衣捣练的杂役――掖庭浣衣所设在宫外,里头做活儿的多是获罪官员的家眷或是被贬谪的宫娥。因活计繁重,人手常常不够,便有些家计贫困的妇人被夫家送去做些杂役赚点家用。并不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
这些人平日里都没机会到内宫来。只因这妇人擅粘知了,才被派来驱蝉。入秋后知了也少了,这一日也是她最后一趟活计,她心中好奇,才偷偷进院子里窥看。结果便碰见如意爬上承露台。
徐思对她的贫困已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见了也还是大感失望――倒不是嫌弃她的穿着,而是这妇人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子卑贱畏缩的气息来,令人一见便觉出她的不争气。简直就像一只怕见光的耗子。
徐思心下顿生怜悯,但怜悯是另一回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日后如意也这么畏缩,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常伴在如意身边的。
她也就打消了令这妇人伺候如意的心思。
只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妇人又缩了一缩,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徐思。待看见了又忙垂下头去,立刻便跪到地上。她显然是许久不曾和人说过话了,又憋了好一会儿才绊绊磕磕的道,“奴,奴婢能做杂役,什么活儿都做得好……求娘娘让我入宫,我再也不愿意出去了……只要别让我出去,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爬过来想抱住徐思的腿,辞秋殿里宫娥们忙上前按住她。
徐思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一惊,身上就有些不好。她这一日已透支了心力,此刻疲乏头痛得厉害,再无力气应对。
毕竟这妇人救了如意,她无论如何不会令人伤了她,便道,“我应下了――”吩咐人,“先带她下去歇着吧。”
待宫娥们将那妇人带下去,她才唤了翟姑姑来,问道,“她是二十四岁?”
翟姑姑道,“掖庭那边是这么说的。”
徐思便又记起那妇人抬头的片刻,她看见的面容――那妇人生得其实很不错,有姣好的面容,然而眼睛大而无神,常带惊恐,皮肤又显粗糙、苍老。是以明明比徐思还小几岁,可就算说她比徐思大一辈,怕都没人会怀疑。
不知怎么的,看了这妇人后,徐思心底便极不舒服。仿佛那妇人浑身浸透的绝望、卑微感也传递到了她身上似的。
“她为何想入宫?”徐思便心不在焉的问。
翟姑姑顿了一顿,道,“说是贪慕宫中富贵也没错。”但她去打探了一番这人的底细,自然不会就给这么个含糊的答案,便道,“她姓庄,人只唤她做庄七娘。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只记得村西边儿有棵大榕树,故而她们村叫榕树东,往西去有个村子叫榕树西。她也是个苦命人,十来岁上就被亲爹卖给了牙子。七八年间也不知辗转卖了几手,吃了多少苦头,才卖给个酒鬼当老婆。那酒鬼也不是什么好人,每日必打她消遣。又沾上了赌博。到底还是再度将她给卖了。听说进掖庭时她才生产过不久,一身伤,都是被那酒鬼打的。可惜掖庭也不是什么慈善之地,她人又胆小怯懦,在浣衣所里也饱受欺凌……大概活到这么大,姑娘是头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此地又富贵安乐,她自然拼命也想留下来。”
徐思听了不免失神。喃喃道,“那便让她留下来吧。”她心情已然沉重,然而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翟姑姑道,“你看着去安排一下,别让她再被人欺负了。”
至于给如意当保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提了。
天子从外殿赶回来时,徐思才刚刚歇下。
他匆匆进屋来,也不令人吵醒徐思,只亲自上前查看徐思的睡颜。见她睡得尚还安稳,又把着她的手腕切了一会儿脉,确信是真的无大碍了,才将她的手腕塞回毯子里,静静的在旁边守着她。
不多时,内侍太监进屋来禀事,天子怕吵到徐思,便抬手止住,示意他出去说。
出了屋子,内侍太监决明便回禀道,“宫中野猫已清理完毕。只是各宫多有养家猫的,养得时日久了,难免舍不得……”
天子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小沈氏?”
小沈氏是先皇后的亲妹妹,皇后过世后沈家便将她送进宫里来,抚养大沈氏留下的两个公主和大皇子维摩。小沈氏爱猫成痴,她殿里人比猫贱,宫中无人不知。她又素来自矜出身,不肯从命也并不稀奇。
决明无奈道,“沈娘娘倒是没说什么……是大殿下孝敬母亲,说是别的猫逐走也就罢了,唯有殿里那只狸花猫陪伴沈娘娘多年,沈娘娘视若家人。若骤然逐出去,只怕沈娘娘伤心落寞。且此猫甚解人意,从不出含润殿,必然不会危hài行人。故而恳请陛xià网开一面。”
天子不由轻笑,淡淡道,“他确实孝敬。”
他久不言语,决明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那猫?”
“就网开一面,让沈家领回去,好好替小沈氏养着吧。她舍不得,自己回去养也可。”
决明一愣,又问,“那,大殿下那边……”
天子道,“小沈氏看着他长大,他顾念小沈氏,是个好孩子。只不过他的嫡母是皇后,生母是张氏,小沈氏何德何能,当得起他的孝敬?他若有心,不如多用在嫡母和生母身上。”
决明头皮发麻,心里不由对皇长子生出些同情来。然而天子明言吩咐,他也不能不从。忙应声去了。
天子处置完杂事,正要进屋里去,便见有侍女抱着如意进来。
这一日的事令徐思受了惊吓,天子勃然大怒。查明原委之后,便将如意身旁所有近前伺候的乳母和侍女悉数贬去掖庭处罚。此刻抱着如意的侍女是下午才选派来的新人,如意吵着要见“娘娘”,她不敢阻拦,忙带了如意到徐思殿里来。
见了天子,那侍女忙胆战心惊的行礼。
天子扫了如意一眼,便皱起眉头来。辞秋殿里的侍从察觉他面色不好,忙替他低声训斥,“急匆匆的做什么?!”
侍女辩解道,“……小公主吵着要见娘娘。”
天子的目光便又落回如意身上。想到徐思为她奋不顾身,几乎危及腹中胎儿,不由心生厌烦。
如意还年幼,心智尚未成熟,虽隐约察觉到皇帝对她的情x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同皇帝一贯都不亲近,此刻只如见了猛兽般无措的注视着皇帝的眼睛,观察戒备着。
而天子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冷漠。
“抱出去。”他简洁、不耐烦的吩咐。
天子进屋去了,如意见房门就这么关上了,伸着手臂便要去推,侍女几乎抱不住她。
侍从怕如意哭闹起来再惹怒了天子,又惊又怕、半推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抱出去!吵醒了娘娘有你好看的!”
侍女回头待要说什么,侍从赶紧压低声音提点她,“快走吧!日后陛xià在殿里时,里头没吩咐,千万别抱小公主近前来。”
侍女心乱如麻――宫中人都说如意是极受宠的,出生才三个月就被册封为公主。因为野猫伤了她,天子还大张旗鼓的清理宫中野物。谁都知道,宫里的猫窝在含润殿,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沈贵人那儿――大皇子就养在那里,听说早些年大皇子也没少被猫挠伤,天子却不曾多说什么。如今竟为了个公主将含润殿清剿了,可见有多宠她。
然而她眼下所见种种,分明截然相反。
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将如意抱紧了,匆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