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能,我只用一瞬间的余光,就透过夜幕看清了那个人的每一个细节。她穿着一袭别无他色的素衣,一只手摆弄着披散下来的头发,看起来百无聊赖,面上却带着微微的愁容。
她浑身上下的颜色和气息,都和这个黑夜格格不入。我悉心去听她的气息,舒缓均匀,只有愁苦烦闷,并不像是习武之人,但我顶在剑格上的拇指仍不敢放下。
洛阳城中时局不稳,禁军严令戒严,无人胆敢出外走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一定带着某种目的,像我一样。
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朝向我原来的方向走去。那女子也看见了我,却丝毫没有害怕,反而靠在墙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
我照旧低着头不去理会,在和这个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却忽地听到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竟敢不顾宵禁,好大的胆子!”
我心里一惊,此人看似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非但自己不顾宵禁,反而斥责于我,难道是晋王的亲信么?
统领已经受了晋王的暗许,若她是晋王的人,我只需向她通了身份,便免了麻烦。可若她是哪个寻上头来的仇人,我便不得不出剑了……
这些想法出现的同时,我蓦地停住了脚步,寂静中最后轻微的足音也消失了。我右手微动,只要她稍有动静,我会先封住她的咽喉,逼问她的身份。在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前,我能辨别出任何人的谎言。
“呵呵……”那人突然噗嗤笑道,“你别怕,我不是官差,捉不得你。”
我默然无语,又见她从墙边离开,兴致勃勃地绕我一周,点点头道:“这身行头倒是不错,我知道了……”
“你是一个大侠,行走江湖的剑客!”
她环绕我一周,我并没感受到丝毫的杀气。我面前是一条漆黑的小路,通往星光暗淡的角落,背后传来如兰的丝丝气息。
她见我半晌不做言语,愈发起了兴致,竟忽地伸手往我剑柄摸来。
我心头一紧,暗运真气在手指上一顶剑格,只听长剑“刷”一声响跃出半截,一道犀利的寒芒在她面前一闪,她“啊”的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我心里正在快速地忖度着,杀人灭口固然容易,若是不慎惹了麻烦,组织定要怪罪下来。我微微侧目,视线从斗笠下看向她的脸,她年纪轻轻,眼神清澈,两撇蛾眉如两柄细剑。
“你不必怕。”她脸上的紧张神色转瞬即逝,反而又走近过来道:“我不是恶人,也不是你的仇人。”
“你是什么人?”我沉声问道。
“我也很好奇,你是什么人?”那女孩子用俏皮的语气说道。
我轻轻晃了晃长剑,应道:“也许剑锋放在你的脖颈旁,你才愿意好好回答。”
我是组织里最冷峻、最稳妥的杀手,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人不会胆寒。
“我早就听说过,你们这些人戒心很强。”她嬉笑着说道,“也难怪,你们四海为家,少不了遇上歹人,是该小心些。”
显然,她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更没有害怕。我的藏身点就在附近不远处,这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我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这个时辰你该乖乖待在闺房,而不是披着头发,去外面招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我暂时收起了杀意,这或许只是某家娇纵不懂事的大小姐。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她应道,颇有些失望。
“你该听她的。”我淡淡留了句话,错过她的身子,往巷弄深处踱步走去,并一边留意着她的动静。
她似乎愣在了原地,并没有跟我过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当我快要走到拐角处时,才听见她悠悠说道:“我哪里敢不听她的啊?连我爹也不敢不听她的。”
我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大概是快要看不见我了,于是忽地走上前两步,大声问道:“你要去哪?”
我警觉地站住,微微侧头向后道:“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我并不指望她听话,话音落下时,我陡然运起轻功,消失在黑暗深处。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白色的身影追到我先前站着的拐角处,却已望不见人……
———
一连数日行动罢归来,我总能嗅到她的味道。我的戒心愈来愈重,遂躲在暗处观察她数日。她在第一日遇见我的地方彳亍,看似坐立不安。
我悉心观察了许久,看出她并不知道坊市更深处的路,也不知道那些黑暗中藏着些什么。这种无知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不喜欢节外生枝,没必要对一个无知的人下手。
避开她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趁着无光处运起轻功,她只觉得巷子里起了一阵轻风,我已经错过她的身影,来到了更深的隐蔽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夜里外出,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以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后来那些我看重的情和义,一一化作了最尖锐的利剑,将我刺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深渊里,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将我拽起,让我勉强在世间立起了脚尖。
我正要往住处走去,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失落的叹息,接着又听她自言自语道:“自由自在,哪怕是每日灰头土脸,那能有多好!不像我,当一只被扣在网里的凤凰,又有甚么意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永远不会明白世人的艰辛和苦难。
“什么人?”巷外忽地传来一声粗犷的怒吼,我心中一紧,按剑贴在墙边,悉心往拐角另一边的巷口处听去。
我并非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有任何担心,我是为藏身处的隐秘性而担心。
片刻之后,灯笼的火光从巷外照射进来,一阵铁甲铿锵声随之入耳。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单单听甲胄的重量,来者就非一般巡捕,恐怕是李存勖最精锐的禁军之一,铁林都。
我心里又生出一层担心,那姑娘家中再有权势,只怕也和铁林都通融不得。到时她自己怎样自然与我无干,可若是将我供出,着实要多一场麻烦。
“你们又是什么人?怎敢搅扰本姑娘赏玩夜色?”只听那姑娘非但毫不惧怕,反而还气势汹汹地反问回去。
“大胆!”
“刷”的拔刀声紧随其后,看来这姑娘运气着实不好。如此假以颜色,一般的巡捕或许会被她吓到,可铁林都与从马直从来都是直属李存勖的亲军,连皇亲国戚也未必怕得,更别说区区本地大户。
“谁敢动手!”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毫不退让,两下随之沉默许久,代表着愤怒的呼吸声也愈来愈加急促,我也不禁随之担忧。
“原来是军侯家小姐,末将眼拙,还请恕罪。”
我霎时大感意外,哪家军侯有这等排场?来不及再多思索,众军士已将佩刀收回,有一人愤愤不平,竟当即大骂出声道:“我等跟随陛下血战十数场,方才拼得天下,轮得到你爹一个降将……”
他话没说完,却又被旁人拦住。为首的军士又向那姑娘叮嘱道:“洛阳初定,只恐歹人作祟,姑娘且须小心。若需末将卫护,尽管吩咐。”
那姑娘自然是不耐烦地拒绝,我听到此处,知道已无危险,再留着恐节外生枝,便转身往藏身处走去。
兜兜转转,来到那一扇破旧的木门之前,我本已放下的心又忽地悬了起来。
我用左手拇指顶起了剑格,紧紧盯着从门缝里流出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