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认真回忆着梦里的感受,说道:“在我的梦境中,那些连绵仿佛不曾间断但又能听出规律的呼吸最后变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存zài,暖洋洋的一滴滴汇在了一起,最后把我的身体包融其中,只是无论我怎样去摸去捧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些仿佛比水还要轻滑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吕清臣强行压抑住心头激动,沉声问道:“你在梦里面感受的范围有多大,不,应该是说像什么?一盆水?一条小溪?还是一方小池塘?”
宁缺抬起头来,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吕清臣身体微僵,然后颓然无力跌坐回软垫之上,沉默很长时间后自嘲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喃喃道:“是啊,怎么可能呢?”
宁缺从他神情中已经大致猜到事情并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却依然不死心问道:“吕先生,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初境?我感觉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吕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安慰,声音微涩说道:“初境便是初识,前些日子我曾对你说过,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开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zài,换句话说,这是世俗人睁开眼看到这个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间。”
“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决定了这名修行者日后的前途,因为他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老人静静看着宁缺,说道:“资质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识时,只能感受到身周小范围内的天地元气,在心灵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罢了,资质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气范围更广,投影也不过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条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后必将成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宁缺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人阻止。
老人继续说道:“当今世上知命境界巅峰人物极少,而其中犹以南晋剑圣柳白资质最为惊艳,这位剑圣当年不到六岁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见一道奔流不息的黄色大河!这就是真正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他凭一手黄河剑意纵横南方,现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见一道黄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看见一片大海呢?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隐藏着很多秘密,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更何况还是这种比举世公认的天才人物更变态的天才,然而依旧有些……不甘心吧。
“也许这话听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没有分寸或者说……自恋。”
他仔细选择着词语,低着头缓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晋剑圣,不是说更强……只是因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识时感受的范围更大一些?”
“比奔涌大河更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因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吕清臣老人看着低着头的宁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识时的大海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这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
“没有人能够在进入那个崭新世界时睁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那整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传说中的圣人,都无法做到。”
他再次轻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说道:“虽然只是梦,但也是个不错的梦。”
宁缺沉默离开。
他本已对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吕清臣老人最近这些天来的耳提面命,让他产生了一些多余的想法,此时的心情大概会好很多,正所谓如果没有希望,自然无所谓失望,若一开始就绝望,那一开始的希望就根本不会出现了。
小侍女桑桑把热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拧起毛巾,然后把向微烫冒着水雾的毛巾盖到他疲惫的脸上,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晚上去问了些什么?”
宁缺的声音从热毛巾下方透了出来,仿佛被水雾变得湿润了很多,嗡鸣低沉:“我去告sù吕老头儿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sù你但既然告sù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告sù我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后对着我这个天赋异禀的修行天才五体投体?”
桑桑在脑子里把这段话不间歇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觉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宁缺脸上的毛巾在水里搓洗两遍,拧腰把水泼向车外,说道:“少爷,这次看起来好像是你变得比较白痴了。”
确实挺像一个白痴,宁缺转过身去,隔着车窗看着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识里摸上脸颊,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来的小雀斑,低声咕哝道:“会玩飞剑很了不起吗?轩辕剑老子会玩你们会不会?”
桑桑听着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忍不住摇了摇头。
宁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太上感应篇,没有翻开,而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封皮盯了很长时间,仿佛要看出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洗脸盆拿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点燃火折,凑到书的一角,片刻后,这本黄旧书籍开始燃烧,他轻轻松开手指,任由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应篇落入黄铜盆中,烧的越来越快。
桑桑在旁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书页在火苗中卷曲变黑然后猛地一挣弹出火舌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灰,宁缺扶在车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紧,觉得心脏处变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种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远去不再回来,又像是少年时的梦想像个泡泡般破灭无踪。
“我是不是挺废柴的?”他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
宁缺微笑说道:“没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没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没我杀的人更多。我不是废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过是不能用飞剑玩杂耍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像杀马贼一样杀几个他……妈的大修行者给你瞧瞧。”
桑桑紧紧抿着嘴唇,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自暴自弃后的自我安慰,而是宁缺坚定的认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卫都差点战胜一位大剑师,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敌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么他就可以战胜他们。
那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发现自己能力其实很差,无法完成一直以来的梦想时,他们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然后有很多人会沉浸在这种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囚笼之内不停挣扎希望回复从前。
发现自己写不出能够藏诸深山流传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楼梦便把自己关进山村三十载天天喝点稀饭披着头发拿左手当红袖添想便以为自己是曹雪芹?
宁缺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书法大家,做不了将军就做大学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条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并不能算错,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会受苦,但他们最后甚至可能获得成功,可是有意志决心马上选择一条新路的人或许更值得尊敬。
生命这个好家伙,让他猛回头比让他一直走其实更需要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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