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
宜行丧,余事勿取。
……
……
相对于原野间不时响起的惨呼和堕落声,青峡出口前一直很安静,琴弦颤,箫管鸣,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安静的篷下,忽然响起一声呜咽。
那是箫声。
四师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门不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握着木笔的右手微颤,神情渐趋凝重。
铮的一声。
又有琴声响起。
七师姐抬起头来,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开始颤抖,看着北宫未央,看着他身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琴弦,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渐渐的,琴箫之声偶尔会再次响起。
这代表着北宫与西门真的累了,再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精神饱满地从头到尾奏出大音希声的乐曲,控zhì无法再精确,而越是如此,他们想要应对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精神。
篷下的人们都抬起头来,沉默看着弹琴吹箫的北宫与西门,脸上写满了担心。
站在篷外原野间的二师兄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伸向铁剑的剑柄。
北宫与西门并不知道同门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灵魂都在琴与箫之间。
他们自已最先发现了问题。
他们不愿意撤出这场战斗。
篷下的书院弟子们都清楚,西陵神殿联军不顾死伤惨重,也要不间断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这些人,更准确来说是要拖垮二师兄。
因为守青峡,最终还是要看二师兄。
所以他们这些师弟师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替师兄多撑一段时间,让师兄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去应对马上可能便要到来的真正的攻击。
北宫和西门确实已经累了,他们的身体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间流出的血,涂染在琴弦与箫管上,便是琴与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们的心不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还足够坚定与坚强。
北宫未央抚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头来,望向原野间正源源不断冲来的联军骑兵,洒然一笑。
然后他一声清啸,手腕一挥。
流血的手指。在琴弦上自后而前拂出。动作极为潇洒。
一道清冽的琴声,如泉水般响起。
西门不惑听到了真实的琴声,脸上露出一丝毅然的笑容。箫管顿时迸出一道真实的明亮有如牧童吹叶的箫声!
琴箫此时,不再奏无声之乐,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渐成金击!
牧童吹叶,渐成凄啸!
琴箫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气息,向原野间传出。
那是金戈,那是铁马!
……
……
暴烈的琴箫声,让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都暴烈起来,而对于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神殿或南晋骑兵来说,这些乐声就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他们的脑海!
数名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惨呼着摔下马去,脚被马蹬拖住。身体被拖着在原野间不停前行,片刻后便浑身鲜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们的双手明明空着,却没有去解开自已的脚,只是死死捂着自已的耳朵。对他们来说,那道琴箫声带来的痛苦,要比此时被战马拖着在地面前行。断骨挫肉的痛苦大无数倍!
更多的骑兵在听到琴箫声的那一刻,脸色骤然苍白,本能里把绝对不应该脱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后死死地捂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阻止琴音箫声。像冥王的呢喃般钻进自已的耳朵里,钻进自已深深地脑海里。把自已的意识割成了无数痛苦地碎片。
痛嚎声,痛呼声,痛哭声,在原野间不停响起。本来极具纪律性的骑兵,此时全部变成了疯子,他们捂着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自然无法当起什么冲锋,失去指挥的战马们,不安地停下脚跳,在原野间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惶恐茫然。
……
……
琴箫先前无声,对的是马。
此时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终于动了真火,于是琴箫之声渐现,开始对人。
就在琴箫声响起的那一刻,篷下的书院诸弟子,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北宫和西门来说,这种乐声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四师兄伸手,想要阻止北宫奏琴,但看着他不停挥舞的湿漉黑发,看着他如癫如狂,潇洒快意的模样,竟是不忍阻止。
……
……
青峡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圆区域。
二师兄站在里面。
在半圆之外,倒着无数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就像是宋国风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这座黑堤里不停响着惨嚎与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战马堕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骑兵被沉重的战马压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和骑兵还活着,却骨折肉离生不如死。
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战马和骑兵的耳中塞着棉团,但很明显,这些棉团没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着红色的血渍,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这真是一幕惨烈至极的画面。
过往无数年来,这个世界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都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竟然只是因为一方古琴,一把洞箫。
即便是篷下的书院弟子,看着这幕画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离这些重骑兵尸骸最近的二师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他的双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还在试图向青峡发起冲锋,然而此时的地势,已经被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填满。很难找到空隙。
便在这时,那些惨嚎不断的尸体堆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晋军方将领,暴喝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双手持着铁枪,向二师兄冲了过去。
在后方,还有几名没有被琴箫声击倒的军中武道强者。听着那声暴喝。一踩马鞍便掠至空中,像飞石一般攻击二师兄。
那名南晋将领的实力最强,到的最快。手中的铁枪暴烈刺出,在空中贯通一条笔直的直线,把里面所有的空气都逼了出去。枪头暴出雷般的巨响!
二师兄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铁剑的剑柄。
然后他对着那名南晋将领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铁剑方正宽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很厚的铁块,被二师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风起兮。地面的石砾畏惧乱滚而避。
铁剑砸到了铁枪的枪头上。
铁枪枪头被砸扁。
铁剑继续下砸。
铁枪的枪身被砸弯。
铁剑下砸之势未衰,似乎永远不衰。
铁剑砸到了那名南晋将领的身上。
这名南晋将领身上的盔甲,顿时变成了无数碎片。
二师兄不再理他,抬头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几名武道强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铁剑从左向右挥出。
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苍蝇的拍。
那几名像飞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强者,被铁剑的剑风触及。便变成了真正的石头,远远地飞向原野四处,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后。
那几名武道强者,坚强地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那名南晋将领重新握住了手中弯曲变形的铁枪。
二师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晋将领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噗的一声。他把胸腹里所有的血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就像被倒完后的水囊一般软软瘫倒。
倒在地上,瘫成一片。
南晋将领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铁剑砸碎了。
远处那几名武道强者,也先后倒下,他们也碎了。
……
……
二师兄浑身是血。
全部是敌人的血。
血水顺着盔甲的边缘向下滴着,渐渐汇成一条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间的那五柄剑处,然后顺着剑刺的地方,缓缓下渗。
那几把剑是他的战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这一场青峡之战,他要在身前种几把剑,又要用多少敌人的鲜血来浇灌。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原野。
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击还在持续。
这真是一场无趣的战斗。
杀人,然后还是杀人。
战马的蹄声是那样的单调,联军骑兵的惨呼是那样的单调,不再美妙的箫声与琴声也是那般单调,所谓单调,就是重复。
天空上的日头渐渐西移,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洒向原野间的光线,也变得红暖了很多,青峡外的原野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具尸体,尸堆里的惨呼渐渐敛没,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涂满了血。
事实上,也涂满了血。
从正午到暮时,西陵神殿联军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骑兵进去。
琴箫声一直没有断绝过。
因为北宫和西门很清楚,只要琴箫之声不停,二师兄便可以不动。
二师兄确实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他始终站在原地。
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青峡。
青峡后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终于召唤骑兵停止冲锋。
不是他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而是西陵神殿联军里的将士们觉得很累。
书院弟子们很累,累在指间。
神殿联军很累,累在心里。
这种累,叫做畏惧。
但也有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宁缺一直认为她很适合进书院学习。
一抹血色衣影,出现在暮色中的原野间。
原野间响起叶红鱼的声音。
“君陌,与本座一战。”
二师兄看着南方那抹在暮色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铁剑向青峡出口处走去。
青峡出口处,篷上残箭如草。
篷下炉上的锅里烧着水。
水快开了。
要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