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崔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向父亲提出了自己从先前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疑问。
“您先前说宁缺是个骄傲冷血之人,我有不同看法。这几年长安城包括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都说此人看似清朗实则无耻至极,极擅逢迎之道,所以无论夫子还是陛xià都极喜爱他,这样一个人如何称得上骄傲?”
崔老太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崔湜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好吧,即便此人在书院二层楼里学会了骄傲,冷血何来?我总以为军部的那些履历资料作不得数,他连与叶红鱼的关系都能保持的不错,在我看来,宁缺实在是长袖善舞,极通实务世事。”
崔老太爷说道:“看履历,听故事自然无法看清楚一个人,所以我才会坚持亲眼去看一看他,虽然只是简单看了两眼,便也已足够。”
崔湜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宁缺要去烂柯寺,但他却没有跟着使团走,他虽然住进了阳关城里最好的客栈,却没有什么仆役跟在身边。我只看到他和他那个著名的小侍女,我看到他端着茶,却没有喝,我看到他看似潇洒实则警惕地和你说着话,但我没有看出他爱清静,善养气。”
崔老太爷说道:“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那么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谨慎到了极点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不知道信任二字如何写的人,我甚至以为,除了那个小侍女之外,或者他连夫子都不肯完全相信。”
崔湜沉默不语。
崔老太爷看着窗上黑色的厚幔,想着先前客栈里那个年轻人,叹息说道:“连夫子这样的老师都不肯信任,这样的人哪里仅仅是冷酷便能形容,若将来真有大变化,你一定要记住。事前便要让西陵方面承诺,必须首先把这个年轻人抹掉,不然我们或许会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
……
两封来自清河郡的密信,来到了长安城。
一封信通guò大唐暗侍卫的系统,送进了皇城外的南门观,因为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片刻后,何明池从南门观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清旷高远的天。想着稍后可能会落雨。把腋下的黄油纸伞夹紧,登上了马车。
在管事恭敬的带领下,何明池走进公主府深处。来到那个在长安城社交圈里非常著名的露台上,对着榻上的李渔平静致意。
李渔细眉微蹙,挥手示意嬷嬷把正在写书法的小蛮带走。然后伸手请何明池坐下,问道:“似乎有些问题。”
何明池没有坐下,这个似乎不起眼的动作,代表着李渔的感知没有出错,确实有些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不小。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李渔接过信,撕开封皮,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神情微微一怔。待看清楚信上写的那些内容后,眉头不由蹙的更紧。
信是宁缺写给国师李青山的,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在清河郡的见闻,尤其是提到了崔阀通guò红袖招做出来的试探,以及去客栈看自己的那位老管事。
清河郡诸门阀,如今是李渔姐弟在朝野间最大的助力,如果她想扶佐自己的弟弟登上龙椅。最需要书院的认可,却也无法离开清河郡的帮助。
李渔不知道宁缺写这封信的用心,却隐约明白国师把这封信转给自己看的意思,她微微蹙眉,说道:“那些老人们的行事。我有时候也不是很明白,我只能说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何明池点头说道:“我会把殿下的话带回南门观。”
李渔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问道:“国师本不需要把这封信给我看,可以直接带进宫中,无论给父皇还是给皇后娘娘都行。”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师傅的意思,我这个做徒儿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清河郡的事情和殿下无关,我想师傅也会很高兴。”
这句话的意思很隐晦,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意思,但李渔身为局中之人,却隐约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种倾向,眼眸微微明亮起来。
“本宫感谢国师的信任。”
来自清河郡的第二封书信,送到了书院。
黄鹤教授看着信封上的字,笑了笑,没有拆封,便让人拿进了后山。
看信的人是二师兄。
他看信的时候,就在夫子身旁。
二师兄对着老师恭谨一礼,说道:“小师弟看出了一些问题。”
夫子此时的心神尽数在铁板上煎的那条小黄花鱼上,随意问道:“严zhòng吗?”
二师兄想了想,说道:“清河郡只有两个知命境,不严zhòng。”
夫子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来烦我做甚?没见我在忙?”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如何处理?”
夫子说道:“你小师弟在大明湖畔烹鱼悟道,却依然还没有悟透世间的真理,鱼无论是煎还是烹,最终都是用来吃的。”
二师兄受教,说道:“那便等着他们跳梁。”
夫子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微凝,手里拿着的竹铲忘了从锅里拿出,边缘渐渐焦糊,小黄花鱼也开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洒然笑道:“死了渔夫,不见得便捞不到鱼,死了厨子,不见得便煎不出鱼,栋梁也不能永远撑着破房,断了栋梁,有人才好跳梁,虽然此跳梁不是彼跳踉,但小丑却永远还是那些小丑。”
……
……
宁缺并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深刻而慎重,在桑桑确认那位老管事有问题之后,他在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发回长安,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情。
他在书院后山排名最末,上面还有夫子以及诸位极大能的师兄师姐,清河郡的问题有他们处理,哪里还需要他操心,当天便带着桑桑,坐着那辆黑色的马车离开了阳关城。两日后在一个渡口前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贼前来打劫,也没有什么愚蠢的官府想来收税钱,拦住马车去路的是一片水气蒸腾、秋苇无边的水面。
大唐帝国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听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泽,只有真正到过大泽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个简单名字里所蕴藏着的气魄——这湖实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间根本想不出任何词汇够资格来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条黄色大河一般。
大泽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方圆不知多少里地,便是飞鸟也难一气横渡。如果没有渡船,再厉害的修行者也无法过去。
这片世间最大的湖泊,横亘在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等若是昊天在大唐和南晋之间做了一个缓冲地,为世间的人们带来了和平,却也带来了很多不便,南北货物人员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样的渡船,当水气消散之后,便能看到漫天秋苇后的无数船帆,景致壮阔美丽至极。
但黑色马车还是只能停在大泽旁等待。因为通往南晋的路口已经戒严,大唐水师数艘战船。正在等待着使团的到来。
宁缺有很多方法可以无视戒严,轻身离开,但不管是为了清静,而是如崔老太爷评价的那般冷漠谨慎,等着使团同行,都是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让大唐水师替自己开道护航要更加合适。
好在大泽的风景足够怡人。而且使团也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就在他险些要把初秋的芦苇看厌,把生切湖鱼吃腻的时候,使团到了。
在大唐水师的战船上,宁缺第一次看到了使团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谋惊人闻名的镇西大将军冼植朗。
战船主厅首位上空空如野。宁缺和冼植朗对面而坐,因为论起身份尊卑。两个人着实不好分出一个强弱主次。
这位镇西大将军不简单。
这是冼植朗给宁缺的第一印象。
他看着对面那位面若妇人,气质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说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准确的说,如果陛xià离开后,我会效忠于李珲圆皇子,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公主殿下试图让我取代夏侯的位置时,这个秘密就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使尽手段让陛xià把我赶进这个使团后,也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我和前面那位皇后娘娘的关系。”
很开诚布公的交谈,却让宁缺想起了阳关城里,崔阀那位家主的开场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样很直接地问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说道:“仁孝皇后没有嫁入宫中时,我是替她牵马的小厮。”
宁缺说道:“这个关系很深远。”
冼植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且我和朝小树的关系不错。”
宁缺说道:“你想说些什么?”
冼植朗说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宁缺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更何况你已经是军方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我不认为获得我的好感,对你有任何意义。”
冼植朗笑了笑,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但从来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院长让你入世做什么?而且……”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许世老了。”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却又高估了我,不要忘jì我现在是大唐军方最不欢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说道:“我很欢迎你。”
……
……
(一边流鼻涕,一面腹泻,据说是再次得了传说中的胃肠性感冒,谁知道咧,反正写的汗下如雨,浑身酸臭,不过不影响大脑便是,那就还好,默默流泪,我终于再次开始扮哀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