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暖意袭人。
兴隆路南胡同,无叶的梧桐树下,两辆黑色轿车停在了纳兰松寒宅邸正门口,从后面的那台轿车里走出了吉长总商会会长卢世堃,司机赵山河下车后,拿着一盒礼品紧随其后,前面那辆车里的护卫人员没有下车。
赵山河上前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卫兵打开了黑漆大门,“找哪位?”
“烦您通报一下,我们家老爷吉长总商会会长卢先生前来拜访纳兰司长,事先已电话沟通过。”
“老爷已经传下话来,说卢会长到了,直接放行,请进吧。老爷在望月楼一楼大厅等着您呢。”
卢世堃进到院子来,沿着鹅卵石甬道向站在廊檐下的纳兰走去。
纳兰很是热情地上前握手,“哈哈,我的卢总会长,难得您有空到我这里来,快快屋里请。今天正好有人刚从关内山西带来几瓶老汾酒,你我二人好好品尝品尝。”
“纳兰司长,我记得这是第三次到贵府来了。打扰了,老是给您添麻烦,这是我的老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两瓶白兰地,给你品品。”说着向赵山河一招手,赵山河就把礼盒交给了纳兰身边的管家来福。
二人进到会客厅,分宾主落座。
卢世堃问:“甫年老弟,小女颂绵这次是多亏你了,最近我的事也多,让她在你这住几天,也让您费心照顾,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啊。”
“云桐兄,你这是过于客气了。颂绵和我夫人上街去了,可能也快回来了。咱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女儿有事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管?何况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啊。实不相瞒,这事虽说是事出有因,但你要感谢一个人,我可是不能贪功的。”
“谁呀?你把细情和我说一说。”
“看你急的。大前天,颂绵和那个放送局的查春娥一起去陆军病院看望陆黎,半路上被人绑架了,这个查春娥也能想招儿,她二话没说,径直去病院找了陆黎,说因为颂棉来看他,才被绑架的,让陆黎去解救。后来,经过勘察,陆黎和他们兄弟们发现,颂绵被坏人们关在了满铁仓库,经过周密安排,陆黎他们浴血奋战,把颂绵安然无恙地接回来了,还顺手把满铁仓库烧得乱七八糟。”
“太好了,我早看那个满铁不顺眼了。那个陆黎老弟,他的伤好了?”
“哪里好啊?他是带着伤去救的颂绵,现在还在住院呢。另外,万一你们这成了翁婿了,你也不能叫‘老弟’呀。”
“你可真能逗我。我还没考查清楚呢,怎么能随便让她说嫁就嫁呀?不能由着她性子。”
“你呀,就是老脑筋。老哥,最近我去安东、通化等地视察防务,据可靠消息,在这年,日本人和协和会将大搞‘归屯并户’和‘集团部落’建设,让居住在村庄里的百姓都迁到集团部落里,对原来的村庄进行烧光、杀光、抢光,那样的话,东北以后的生意可就更难做了。最近我听手下的兄弟们说,警察厅特务科行动队的陈骢和谷茂林,可能盯上你的总商会了,你要处处小心为上。”纳兰恳切地说。
“现在的局势就是日本人对东北地区的反满抗日力量时时不敢懈怠,他们要让百姓和各方力量分割开来,然后实行个个击破,这个招儿很损啊。不只是这些,他们还将大量印刷满洲圆,投入东北地区,然后,将大量矿产、森林资源掠夺到本土去,以此方式对东北进行经济侵略,这很可怕呀。”卢世堃正色词严地说。
“我听说那个铃木失踪了,现在中央银行的监察官是谁呀?”
“现在日本人也在查线索,这个职位不会空缺太久,这种‘小二管大王’的模式是处处复制啊,中央银行那里我也不怎么去,不过据我掌握的消息,中央银行的满洲圆模板可能失窃了,为了不引起社会上恐慌,现在他们在暗地里追查。”
“那他们再找人复刻一套行不?还是另外设计一套?这样行得通不?”
“这样不可行的,满洲国正式建国才多长时间,这套通行货币不可能随便更换,何况,他们在怀疑中央银行有内鬼,现在菱刈隆查得很紧。”卢世堃饮了一口茶。
“云桐兄,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我们都有不得已的地方,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让颂绵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有空你就常来,等现在的局势稳定些了,我再让人送她回去,大同学院那我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甫年老弟,我这次来不只是感谢你救了颂绵,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您也知道我纳兰的为人,对哥们必须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实不相瞒,我的手下有个叫胡斧头的,还有一个是我的弟兄的侄子,都被那个特务科行动队的人抓去了。现在很难办,我就想找你商量怎样才能救他们出来。”
“那他们是因为什么才进去的?哥哥你和我说实话,兄弟一定想办法。”
“兄弟,…………我实话和你说了吧,那个失窃的货币模板和铃木的失踪都是我操做的。我把那套满洲圆模板弄到手后,铃木可能查到了一些线索,为了了结后患,我先送他一套浸了毒液的围棋,让他得病住了院,为了不留下痕迹,我让人去他家把那套毒围棋偷换了出来,哪成想在半路上不但丢了毒围棋,还救了一受伤的人,我的人把他安顿在木匠铺胡斧头那里,后来才知道是我手下周久廷的侄子,他们因为给新民那一带的抗日武装队伍运送武器被抓到了双德军火库,周久廷的侄子找机会偷跑出来,还顺手烧了军火库。不知是哪里走了风声,胡斧头他们前天被抓了,我的人根据胡斧头留下的线索,找到了小五马路27号,那是特务科和保安科设置的秘密监狱。因为毒围棋的丢失,我为了保险起见,让人把铃木偷运出医院,在郊外火化了,连残骨也用硫酸化了,让他彻底消失了。这次找你来,就是让你帮我想想办法,怎样能把他们救出来。”
纳兰一听这番话,显然卢世堃是真心拿他当兄弟,没有对他隐瞒事实,这份信任很是珍贵,很感激地说:“哥哥没把我当外人,兄弟很感动。这件事我稍后和陆黎商量一下,想一个周全的办法,把胡斧头他们二人救了出来。中午别走了,颂绵她们也快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吃饭。”
“好哇,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心里话,对于胡斧头他们二人的事我很是挂心,我的人处理社会上的事,没有多大问题,可这官面上的事我不想插手太多。再有,我得感谢兄弟的提醒,陈骢那家伙为什么盯上了我呢?我哪里有什么破绽么?看来,以后我要防范点他们了。”
“哥哥,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帮家伙手黑得很,一定要小心。”
“对了,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周小天,就是周久廷的侄子告诉我说,双德军火库的地下,是日本人的一个实验基地,拿活人作实验,可能是一个细菌武器研究基地,现在周久廷还在那里关着。”
“这件事可要好好研究研究,毕竟因为救颂绵,满铁仓库这么大的动静就已经很让日本人头疼了,别急。那套钞票的模板你要收好,不能让日本人得逞。”
二人正说着,卢颂绵和钮云秋从外面进来了。
“爹------,您来看我了?”
“啊----,丫头,你说你出门不小心,给纳兰叔叔添多大麻烦?还不好好谢谢叔叔去?”卢世堃看着爱女关切地说。
“自家人,还客气什么?来福啊,去问问后厨饭菜准备得怎样了?我们边吃边聊。”钮云秋微笑着说。
卢世堃父女和纳兰夫妇一同向会客厅北侧的餐厅走去,因为卢颂绵的获救,两家人的感情与日俱增。
卢世堃知道,女儿就是他的一切,别说因为什么女儿遭难,能够让女儿从虎口中被解救出来,比什么都重要;纳兰绝不仅仅是熙洽的表弟这么简单的身份,他的仗义、正直与张景惠那些人比,也不只是高得那么多点。游走在满洲地区的各色人等中间,他自信纳兰绝对是让他放心的朋友。
席间,纳兰与卢世堃聊得最多的人是陆黎,钮云秋和卢颂绵聊得最多的话题也是围绕着陆黎的。
一切爱似前生注定,实则爱由心生;一切恨如抽刀断水,只是恨因缘灭;一切苦好像命中早有,总因苦守旧疴;一切乐皆如苦尽甘来,其实乐无所不在。
午后慵懒的阳光投射在开运街109号---“涅瓦河西岸”俄餐厅的门楣上。
这是一座全原木装修的两层小楼,绿瓦尖顶,格子木窗,一派传统俄罗斯风格。
推开厚重的橡木店门,柴科夫斯基的《小夜曲》向耳畔袭来。一楼大堂里分散摆放着餐桌,窗口挂着淡绿色窗幔,每张餐桌两边都是高背椅,桌上铺着大红色桌布,桌上的烛台上点着散发黄光的蜡烛,浓郁的欧风浪漫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
在靠近北墙的一张桌旁,军政部通联司书记官程恭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德国哈伯曼牌怀表,好像在想着什么事。
身着蓝花边围裙的俄罗斯女服务员端着托盘来到桌前,操着略为生硬的汉语说:“先生,您的莫斯科红菜汤、红烩牛肉、鱼子酱、烤肠都做好了。您喝点什么呢?”
程恭年说:“来一瓶斯丹达伏特加吧。”
“好的,先生,您稍等。”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火红色的围脖很是显眼,他就是在于芷山府上片烤鸭的厨师,坐在了程恭年对面,笑着说:“年哥,给我点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还真饿了。”
程恭年收起怀表,拿起桌上的半湿毛巾擦着手,低声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么条围脖?走在大街上,路过的人都会不自觉看你一眼,这样大大提高了对你的关注率,干咱们这行的这样的装束不可取的,以后绝对不允许这样了。”
“呵呵呵----我还真的没想那么多。那就送给你得了。”
“我可不要,一回家拿回一个红围脖来,那紫坤还不怀疑是哪个女人送的?净给我添乱!”
“哼,不要,我还不给了呢。”
这时,服务员把斯丹达伏特加送了上来,开了瓶,分别给二人倒上。
程恭年一摆手,服务员退下,“严格兄弟,来一起尝尝俄罗斯大餐吧。”
二人边吃边聊。
程恭年又问:“谭祖寿到了东北,他最近有什么新的指示没有?”
严格说:“那次咱们刺杀于芷山失利,戴处长很是恼火,把老谭大骂一通,他说如果不是急派郑介民赴欧洲考察,就站郑介民来东北坐阵了。”
“郑介民去年在六国饭店击毙了北洋军阀张敬尧后,他在戴处长那里可是颇得信任啊,他要是来东北可有咱们受的了。”
严格用匙喝了一口红菜汤,低声说:“年哥,咱们行动队目前的隐身处还很安全。我仍然会每月逢五就来这里和你接头,另外,老谭还说你家里的电台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启动,那样对你们不安全,而且现在菊机关新来的丰臣比井上手段更毒辣,你和紫坤千万要小心。老谭已制定了‘雾凇计划’,要求各行动队务必全力执行,不能再出现上次于芷山那样的事情了。”
“什么‘雾凇计划’?”程恭年压低了声音问。
“简单点说就是暗杀一批重要人物。这是咱们队的行动对象名单。”说着把一支银色钢笔塞到了程恭年手中。
程恭年收起钢笔,严肃地说:“刺杀于芷山失手原因在于那个警察厅的陆黎搅局,你让谭头儿查查这个人的底细。此人身手了得,背景深厚,从正常眼光来看,他身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全身总是有一种肃杀之气,也不对,是正义的力量?也说不好,反正我感觉这个人身上的气场很强大,越是这样滴水不漏的人,越是可疑。”
“年哥,那他哪里可疑呢?”
“我也说不太好,就是有这种感觉,估计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自从他到了新京前后,先是井上龟岩和那个共党叛徒莫名被杀,然后就是有人炸了双德军火库,还有就是听说中央银行的监察官铃木丛二失踪,最近守卫森严的满铁仓库大批物资被炸毁,这些事为什么都会集中到这一时间段发生呢?眼下,虽然我们对情报的掌控不是那么准确及时,但从一个第三者的眼光来看,哪件事都和他无关,而且他因为救于芷山,一直也没有到任上班,说不好,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你跟别人也不要提,就是让谭头儿查查这人的底细吧。单从他初来新京,就和于芷山、纳兰松寒、王之佑、罗维显他们打成一片,凭这一点,此人不简单啊,我们遇上对手了。”
“年哥,这菜都凉了。快吃啊,你的指示我务必向谭头儿汇报。”
“怎么样?这伏特加味道正宗不?”
斯克里亚宾的《狂喜之诗》在大堂中响起,悠扬的乐曲中,享受音乐与美食的吃客们,仿佛忘记了这里还是日本人占领的东北,任思绪在俄罗斯大地徜徉,骑马穿越西伯利亚桦树林,到顿河畔听渔夫讲哥萨克英雄们的传奇,到外高加索山上看雪峰林立,在涅瓦河边踏着衰草看日落月升……
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沉醉。
突然,门开了,踉踉跄跄地闯进了一个人,浑身是血,他扑向了程恭年他们的桌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严格一看,显然他认识此人,抱起那个人,疾呼:“乔叔,什么情况?您怎么了?”
来人的背上三个枪眼里汩汩地流着血,只见他吃力地从怀中摸出个小本塞在了严格手中,口中断断续续地说:“出事了……千万……别回去,快跑……”然后口吐鲜血,睁大着眼睛,倒在了严格的怀里。
严格收起小本,痛苦地喊:“乔叔----乔叔你醒醒----”
程恭年知道危险已经来临,不容多说,你拉起严格,急切地说:“快走-------,情况不明,随我来!”他显然是早有防备。
话未说完,二人径直闯进了厨房间。
其它几桌就餐的人都乱了起来,这情境和刚才的宁静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俄罗斯大胡子男子从厨房间冲了出来,大叫“чтотакое?(什么事)?”
正在这时候,十多名黑衣警察冲了进来,随后进来的显然是头儿,圆头圆脑,豆粒眼睛,酒糟鼻子,两撇小黑胡,肚大腰圆,声音嘶哑,用手里的枪顶了顶头上歪戴着的大盖帽,用力地喊:“都别动,抓捕逃犯,现场谁也别走,搜查!”
这个大胡子俄罗斯人显然是老板,他用生硬地汉语说:“长官,地上的人怎么倒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肥胖警察说:“给我仔细查问,这个人进屋来找了谁?”
那个女服务员吓得浑身直哆嗦,“报告长官,这个人冲进来就奔向那个桌子,桌子边上的两个男人然后就从厨房跑了。”
“跑了?厨房有后门?”胖警察显然很恼火。
“有的,倒垃圾方便。”老板解释说。
“都给我追------”
“署长,你看这是什么?”一个小警察说,手中拿着那个红围脖。
“先收着,都给我快点追,他们跑不远-------”
严格和程恭年两人从后门跑出去,向着胡同深处跑去。
程恭年边跑边说:“你小子还不知道小心点,丢东西了吧?分散开跑吧,有事老地方见。”
严格点了点头,转身向左边跑去,程恭年径向胡同口奔去。
后面的警察大声喊:“站住!哪里跑?”
“看见没,两人分开跑了。”
“笨蛋,那咱们分头追!”
严格身手了得,他跑到胡同深处没了出路,一纵身,跃上了一户人家门房顶,哈着腰,穿房越脊,跳跃几下,没了踪影。
只留下几个警察在胡同里叫喊,“哪去了?看见你了,出来!”
程恭年跑到胡同口,街上人多,他正要向人群中跑去。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嘎吱-----”停在他身边,车窗半开着,一张清秀的面孔向他大喊:“快点上车!”他二话没说,开了车门,上了汽车。汽车加大油门,向大街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