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吉长总商会会长卢世堃苏醒的傍晚,新京城又下起了迷蒙的薄雾。
西四道街蓝旗营胡同47号,是一座青砖砌筑门楼、黑漆大门封闭起的静谧小院,这是军政部通联司书记官程恭年少校的家。
正房是三开间的青砖瓦房。室内素雅,兰花初绽,整洁如新。
程恭年的妻子,《东亚晨报》记者邱紫坤身着碎花围裙正在厨房忙碌着,炒菜的香气似雾霭一样在室内弥漫开来。客厅南窗边的壁柜上,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满洲放送局的音乐专题节目——《东亚大和之光》,在新京也只能收听到这样的节目。
此时的邱紫坤,时不时想起几个月来与程恭年的争吵,哪一次不是以冷漠结束?哪一次不是在沉默中消散?她知道程恭年对她的情意,知道自己真不该一次次地让他寒心,想到还在被控制的母亲,她真的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何尝不想悉心照料程恭年的生活,但她没别的选择,她不听从“佛爷”的话,她的家人将难以活命,她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她也不知道未来将去何方,她多想把心中的一切苦闷将程恭年倾诉,多想把夜里难缠的恶梦忘记,但她做不到,她只有迷惘地走下去,必须完成他们交给她的任务,无奈,无望,失神,失心。每次被“佛爷”蹂躏过后,她内心都升起一股屈辱攻心的痛苦,每次面对程恭年深情的目光,她的内心都是那样的愧疚,她多想抱着心上人痛哭一场,多想一起畅想着她们的未来,但她不敢哭出来,不敢想下去。
不一会儿,邱紫坤将饭菜端了上来,然后又找了向个空盘子,将菜罩上,顺手拿起桌上的葡萄酒,正待开瓶的时候,她听到了大门响声,连忙解开围裙,对着柜边的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毛衣和头发,刚要转身走向门口,房门开了,提着公文包的程恭年面无表情地进得屋来,见桌子上的盘盘碗碗,他知道了,这是几个月以前,他每次回家常出现的景象,只要他在家吃饭,邱紫坤都会这样,只是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让两人一直处于冷战状态,毕竟他是受过良好家教的人,他知道邱紫坤并不想逃离他的生活,她在让步,她在缓和气氛,毕竟最近严格没有告诉她妻子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此时,不管心里怎么不愿意,他知道他们是有感情的,他不愿意整日周旋在舅舅身边,不愿意整日围着于芷山在满洲新贵们中间周旋。
“恭年,回来了?快点洗手,吃饭。多少天了,是我不好,也没用心来照料你。”邱紫坤微笑着、亲昵地接下了程恭年手中的公文包和外套,将公文包放在了靠近门边的写字台上,将外套挂在了墙角的衣架上。
程恭年是有修养的人,他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节奏,让他既迷惘,又有些兴奋,“嗯,最近有些事让我很是烦躁,心情也不好,如果哪里错怪你了,向你道谦。”说完,他顺手将妻子揽在了怀里。
“你呀,抱得那紧干嘛?……只要你对我不是那样的凶就好了,我跟你从江南到了这里,除了你哪还有至亲至近的人啊?我也不是一个心存奢望的人,只要你我能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可以了。来,咱二人边吃边聊。”说完,像只乖巧的小女孩一样从程恭年的怀中挣脱出来,苗条的身段让程恭年心中怦然心动。
“你别怪我啰嗦,现在新京好像是因为溥仪的登基,有一番新气象一般,其实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原来长春地面的地痞流氓都脱胎换骨一样出来做事,这地面上也不太平,没有特别的事,你还是少在外抛头露面为好。”程恭年一边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毛巾,一边微笑着说。
“知道了,大少爷。以后为妻一定听你的,少往外面跑,没事就归家来照顾你。放心吧。”邱紫坤深情地望着他。
二人对餐桌旁相对坐下。
邱紫坤用火柴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给渐暗的室内增添了朦胧而浪漫的气氛。
“大少爷,今天让你好好品尝我的手艺。”邱紫坤用筷子夹起盘中的一片牛肉送进了程恭年的口中。
“嗯……味道真不错……老婆的菜就是比三舅娘的手艺好。”
“得了吧,别提你那个三舅娘了,她自打给你舅生了个小弟以后,是不是还是那样飞扬跋扈?”
“说什么?哪有这样说舅娘的?你呀,总是那样得理不饶人。”
“自从舅舅和张景惠、熙洽他们搞在一起后,变得狂躁易怒,爱喝酒,整个一大家子人还不都是靠三舅娘打理着,二舅娘前些日子和她那个旧相好偷着跑了,带走了不少金条,还把舅舅最爱的翡翠鼻烟壶带走了。”
“那她生的宽宝子呢?”
“带走了……看来这宽宝子可能也不是舅的种。你说,这叫什么事呀?”
“那也怪你舅,谁让他这么好色来着,人家在戏园子唱戏,他非得让人给他当老婆,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邱紫坤将两人面前的高脚杯中倒了些葡萄酒。
“你呀,少说两句,我舅说人走了也就走了,强扭的瓜也不甜,就是他感觉在面子上不好看,何况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呀。”
“你前些天说你在燕赵面馆丢东西了,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找到,真是奇怪了,到底丢在哪里了呢?”
“你没回去找么?”
“找了,人家掌柜说没看到,我能怎么办?”
“哎?!……我想起来了一件事。也不知你知道不?就是今天下午我下班买菜经过那个燕赵面馆时,见那里的面板都是枪眼儿,窗子也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么?……有可能这里真的有问题。总之,你以后别去这样敏感的地方?”
“敏感?全新京城哪里不敏感?哪里有安生的地方?我们报社也是一样,弄的稿子都得让二老板尻丘三郎审稿,我们这些记者基本上写不了太多真实的东西。一天就是混吧,放心吧,我除了照顾你,别的也不上心了。这里用你们的话说,怎么也是日本人的天下,我还是别给你添乱才好,要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嫣红的嘴唇微微翘着,那样的撩人心神。
“老婆,真的,你说话的样子好可爱。吃菜,一会儿都凉了。”
“你呀,啥时嘴巴变得这么甜了?现在这世道,是你们男人的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是低调的好。听说,你们的于老头要争当国务总理?”
“没听说呀,我只知道,溥仪不叫执政了,叫皇帝了,叫什么怎么的?还不是傀儡?……儿皇帝。这些老爷们,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都沦为奴才了,还假装争个官位啊?待遇啊?殊不知都是一群走狗,我是看不下去。我现在走在街上,总感觉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是用手指着我的后脊梁,骂我是汉奸的外甥,外甥汉奸。我看舅舅真的好是痛苦,天天喝得昏天黑地,还得昧着良心干坏事。就这样,他还想让我到他的警备司令部去呢,我才不想去呢,现在这样也好,在通联司写写材料很好,接触不到血腥的事儿,闹个心净。啥时天气变了,我们就重回江南,到那时,我们就生个大胖娃娃,好好过日子,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
“大东北,有多少人能置身事外,要活着,谁都有苦衷,想那么多干嘛?张景惠、王之佑、于芷山他们要都像你这样想,他们就不会干这些勾当了。”
“少问政治了,夫人。”程恭年用手中的酒杯与妻子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二人边吃边聊,待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相偎着进了卧室,待昨星空中的残月隐进乌云中的时候,小院中静悄悄的,唯有客厅中的蜡烛还在跳动着欢愉的火苗。
程恭年家中的客厅中仍在弥漫着温馨的味道,北墙上的喀乐斯牌捷克挂钟滴答滴答地响动着,映衬着影影绰绰的烛光,钟摆更像一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盯着这个充满温情的神秘小屋,盯着薄雾迷蒙的小院,它也许听到卧室里欢笑的声音,但它只有晃动着节律的脖颈,盯着外面的一切,或欢乐,或做作,或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