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睁开眼睛之前,在静神五息之前,陈长生的视野里是夜空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元气锁,他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南客和他向着地面坠落,黑白两色的雪岭地面越来越近。
然后是沉闷的撞击声以及无尽的疼痛,以及随之而至的无边黑暗。
从黑暗中醒来,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静神五息的同时坐照自观,发现经脉里有多处碎裂,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发现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必然极为慌张甚至可能绝望,但他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依然保持镇定,甚至准确地判断出最重的伤势还是来自魔君的那次反击。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张脸上的胡须生的极为茂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数十年都没有修剪过的灌木,如果不仔细观察,都很难发现那个人的眼睛在哪里。
但只要看到这个人的眼睛,便再难移开视线,因为那双眼睛很清亮,神华内敛却深藏着热情,就像清晨云后的朝阳,虽然不肯轻易展露真颜,但谁都知道那必然是很动人的风景。
眼睛是神魂的窗户,可以窥见很多。
陈长生见过很多双眼睛,比如教宗师叔浩瀚如星海的双眼,比如徐有容空山新雨后的眸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眼睛生得极好,要比这满脸胡须好很多。
“醒了?”那人问道。
陈长生注意到此人的衣服,发现是位大周军官,更加放心。
青年军官猜到他暂时还不能说话,主动说道:“这里是阪崖马场,我是这里的主事官,叫……”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罗布。”
陈长生心想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听着总有些怪。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单次眨眼为是,双次眨眼为否。”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周人?”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眨了眨眼睛。
罗布接着问道:“药商?”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眨了两下眼睛。
罗布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显得特别阳光,同时显出了真实的年龄。
这样的年轻人,蓄着满脸的胡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陈长生忍不住想着这个问题。
“不敢承认也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可能是奸细,好好休息,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好,但应该不会死。另外,那个小丫头,我不知道一直是那样,还是摔出了问题,你不要急。”
说完这句话,罗布便走出了屋子。
南客双手捧着满满一碗肉,从房间角落里走到床边。
她微微偏头,看着陈长生的脸,呆滞的眼神里满是茫然,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把盛着肉的碗递到了陈长生的脸前,示意他吃肉。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艰难摇了摇头。
“吃肉了才有力气。”南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陈长生心想做什么事情需要力气?
南客好像能够看懂他眼神的意思,把碗搁到枕头边,用手指着自己的眉心,非常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治病。”
看到这里,陈长生才终于明白了。
在雪岭夜战最后,为了突破魔君与黑袍的布置,她强行让神魂第二次完全苏醒,终究还是没能闯过那道关隘,识海受到了极重的损害,用最普通的语言解释就是:她现在真的痴呆了。
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包括陈长生是谁,却还记得陈长生答应过给她治病。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当然,他现在本来就没有办法说话。
他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别人说。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治好你,虽然我并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的南客,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记得这件事情。
但她再一次看懂了他的眼神,觉得很开心,憨憨地笑了起来,天真可爱至极。
在周园和雪岭,陈长生不记得自己看见南客笑过,在他和世人的认知里,她永远是那样的冷血无情残忍好杀,哪里能和眼前这个语笑嫣然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布棉袄,头上梳着两个髻,是很随便,不知道是谁的手艺,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大周军营,如果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她是皇族成员,魔角隐而不见,可是她的双翼又去了哪里?
一块炖肉送到唇边,打断了他的思绪,肉里没有什么盐,偏淡,但炖的极糯。
最关键的是,喂他吃肉的是魔族的小公主。
很自然的,陈长生想起了龙族的小公主吱吱以及当年娶了位魔族小公主的苏离。
小黑龙如今在何处?
做为教宗指定的守护者,她与陈长生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感应,陈长生可以想办法通知她过来。
但他不会这样做。
一年半前,他在战场上被海笛击伤,全靠着小黑龙才得以逃生,谁想到,在随后的归山途中,连续遭到了几名朝廷强者的追杀,他事后没有让离宫追究此事,但不免还是有些心寒。
以苏离的能力与气魄,当年自雪原归来,也要隐忍,更何况是他?
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才知道,当初自己在浔阳城的春光里一语喊破苏离在此,那是怎样的天真。
如今没有自保之力,他绝对不会与吱吱主动联系,更不会让她过来,暴露自己的行踪。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天真了。
南客开始喂他喝肉汤,不冷也不烫,温度正好。
石珠还在腕间,别的事物都已经送进了周园里,腹中微暖,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可以平静地休息,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或者说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事。
那名叫罗布的军官,真的没有察觉什么吗?他为什么就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自己和南客?这个叫阪崖的马场明显很是荒僻,但如此年轻便能成为主官,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天真的人呢?
屋门前的布帘被掀起,寒风灌了进来,罗布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