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也还是那块石碑,上面依旧书着“尊父乐公八指之墓”,只不过这是去年刚立的新碑,底下一行小隶书着:卒于兴平二年正月廿六。
要说这墓主人大小也算是一位传奇人物,早些年,在咱彭城可是家喻户晓的,尤其他这个特别的名字,“乐八指”。
我大汉顺帝永建六年,那时候,十九岁的乐八指从父辈手里接下了祖上留传下来的药材生意,也不过就是许昌城里的一间小药铺,乐八指经营了十几年,非但没有起色还越来越衰败,原因是他嗜赌成性,赚点钱还不够他逍遥的,那年月,商人的地位又颇低,都三十好几了,还没讨上一房媳妇,爹娘也早都被他给气死了。
这天夜里,他还在赌坊里脸红脖子粗的喊着大小,有人匆匆忙忙的来告他,药铺子失火了。等乐八指赶回去的时候,院里院外已经给烧了个精光,祖宗留下来的这点儿产业,终于是被他给败霍光了。老话说祸不单行,刚起了大火又招来一群官兵,硬说他盗走了宫里的密宝,要拿他归案。
可明眼人都晓得,许昌离长安千里之遥,这乐八指除了每天开门抓药,就是混迹在赌坊里,怎可能分身盗宝呢?这分明是栽赃陷害呀。
乐八指虽游手好闲,倒也是个练家子,自小习武,着实是有两下子,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哪里肯乖乖就范,当下几发“铁蛋镖”打倒了两名带头的军官,随后左突右挡,总算杀出一条血路,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冲出来时已经身受重伤,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也被齐掌砍掉。
好在乐八指平日里为人豪爽,也结下了几个过命之交,靠着他们才仓皇逃出了城。
乐八指出城后,策马疾驰,他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隐隐的听见后面有追兵跟了上来,心里清楚,要是被追到,定是没了活路,可这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他一个没留神,马失了前蹄,连人带马一并摔了出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哪儿还受得了这个,登时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间草屋里,周围的陈设很简陋,屋内的火堆上吊着一个黑漆漆的破砂锅,正煮着什么东西。
他也是从小在药材堆儿里长大的,一闻便知是些医治外伤的草药,乐八指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被人给救了。
这时,一位白胡子老头领着个姑娘走了进来,这老头已是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可这姑娘不然,也就二十出头,看上去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病怏怏的。
不用问,一定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乐八指急忙挣扎着站起身,跪地磕头,感谢恩公救命大恩。老头将他扶起,让他安心养伤,乐八指一问才知,自己都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之后,幸好这老头通晓药理,在山里采集了不少草药为乐八指治伤,饶是如此也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算痊愈。
再说这老头儿,人称“药子李”,本是亳州城里有点儿名气的药人,所谓“药人”就是以进山挖药来谋生的人,他们大多天不亮便进山,回来再将采来的草药分类晾晒,还得一番炮制过后,才能以低廉的价格卖给药铺子。
别看这只是个勉强糊口的行当,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荒郊野外,且不说遇见响马山贼丢了性命,进了山,毒蛇猛兽自也是少不了的。所以有经验的药人那都得是半拉子“风水先生”,临行前起上一卦,一来是瞧瞧哪个方向能有收成,二来也是占卜一下此行的吉凶。
即便是如此,进山那也得三五成群,相互间有个照应,像药子李这样,敢单独进山的可不多见。
而这体弱多病的姑娘名叫莲花,是药子李的独女,药子李不惑之年才得一女,自然对爱女是关怀备至。
可九年前,小莲花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后来有位庸医又给抓错了药,打那以后莲花姑娘便体弱多病,虚火攻心,这些年,药子李带着女儿行遍了名山大川,寻找能治愈爱女病症的良药,可直到现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
反正也是无家可归,了无牵挂,为了报答药子李的救命之恩,乐八指打那之后便跟着药子李进山采药,也算有个照应。
一来二去,转眼就是一年,乐八指也从中习得了不少关于药草的门道。
这一日,刚四更天,乐八指睡得正酣就被拽了起来,药子李神神秘秘的说要去采一味奇药,乐八指迷迷糊糊的问究竟是什么药这么早就唤他起来,药子李咬着牙,说他也拿不准,只是昨夜东天泛红,有紫气东来之象,可适才天煞星降,是福是祸着实是难料啊!
药子李嘴上说拿不准,不过出门时他可没带药铲子,而是在靴子里塞了一柄匕首。乐八指见状哪还敢托大,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他出了门。
药子李紧盯着罗盘,他二人一路向东翻了两道岭子,这会儿天已微明,前头隐约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口有块儿破石碑,上面写着“魏村”。
突然,几声嚎哭传来,二人抬头一看,也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拐出来一支二十来人的送葬队,个个披麻戴孝,头前儿是个黑脸汉子打着引魂幡领路,后面四人扛着一口木棺。
这木棺很简陋,做工也粗糙,可话说回来,这年月,普通老百姓死后要是能混上一口棺材,那也就算没白在世上走一招了。
药子李忙拉着乐八指闪到一旁,将路让开,他死死的盯着那棺材,压低了声音道:“这棺材不大对劲儿。”
乐八指一愣,也偷眼看了看那棺材,“呃,没啥不对的呀?”
“这棺材是用一块木头做的,上下的木色本该是一样的呀。”
经药子李这么一提醒,乐八指也发现,这棺板的上半面色泽如新,越往下木色越暗,棺材底儿好像罩着一层黑雾似的,“还真是,这,这是咋回事儿?”
没等药子李说话,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无量天尊,主家慢行,主家慢行啊!”
药乐二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娃娃脸的老道,这道人须眉皆白,年纪定是不小,却生着一张娃娃脸,面皮白净细嫩,像是一把能攥出水来。他拦住送葬队,朝黑脸汉子施了一礼,温言道:“无量天尊,施主这是……”
黑脸汉子一抱拳,道:“哦!这是为内子送行,不知道长有何指教啊?”
“指教不敢,只是贫道见这棺底泛黑,阴气不散,想必定有冤情啊!怕是你家娘子尸身有变,若不及时处置,日后恐成大祸呀!”
黑脸汉子闻言很是恼怒,可也不好发作,如今黄老之术盛行,见了修道之人也总要给几分薄面的,才阴着嗓子说道:“道长莫要信口雌黄,我与内子感情甚笃,何冤之有?莫要误了我家娘子下葬的吉时。”说着便要带着送葬队继续朝前走。
“施主且慢!”娃娃脸老道边说边掐了掐指头,又道:“你家娘子可是死于难产啊?她可是折腾了三天三夜,终因力竭而亡,到死都不曾瞑目啊?”
黑脸汉子身子一震,惊道:“那,那便如何?”
“唉!只因你夫妻二人八字不合,施主天生命硬克妻,你家娘子才有此祸,你叫她如何不恨不怨啊?”
黑脸汉子闻言一脸惊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道长赐教,求道长赐教!”
老道将他扶起,道:“唉,贫道倒有一法,若能将你家娘子葬进祖坟,再立块贞节牌坊,或许能化解她的这份怨气。”
黑脸汉子面露难色,说道:“我娘子未曾生育子嗣,入祖坟怕是不合规矩呀,道长,求您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啊?”
老道想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咬破食指在上面画了个咒,将黄符贴在棺盖上,叹道:“贫道先将尸身镇住,你等速去北坡的乱坟岗上,随意挖个坑葬了即可,记住,需在午时之前做完此事,然后回家紧闭门窗,三日内不得出门,贫道这就回去,开坛做法,看能否化去她的怨气。待三日一过,你方可择吉日再将你家娘子迁出乱坟岗,葬在她该葬的地方便是。”
黑脸汉子千恩万谢的应了,再看娃娃脸老道飘然而去,顷刻间,踪迹不见。
送葬队赶紧掉头,朝着北坡去了。
药子李低声对乐八指道:“跟上去,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他二人偷偷尾随着送葬队来到北坡的乱葬岗子,几个汉子七手八脚的挖了个浅坑,草草的就将棺材给埋了,果然不到午时,一队人便匆匆离去了。
乐八指躲在树后看得分明,此时这乱葬岗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便问药子李接下来该怎么做,药子李只说了一个字儿,“等”。
一直等到天黑,这地方处处是荒坟,埋的竟是些无主的孤魂,大白天都阴森恐怖,到了夜里更是瘆人无比,何况眼前还埋着那口“出了事”的凶棺,直吓得乐八指连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人影摸了过来,其中一人道:“道爷,就是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