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人没办法描述颜色。而世上所有活人用的语言,都不足以让七王爷描述那时的心情。
他只是,愿意躲在栋勋将军的怀里,知道太任性了、知道这样会毁了郭永澈,但贪那一下子的心安,也就做了出来。
他还愿意招惹云剑,被云剑骂个狗血淋头,都是好的。他知道自己该骂。被骂时他反而觉得痛快多了。云剑根本不肯从了他,这也是该当的。从了他有什么好处呢?像栋勋,活活被他坑害了。
他愿意碰见蝶笑花这样的美人,身似飘蓬,好让他庇护帮助。实际上他也帮助不了什么。拧不过命啊!蝶逝花销,他至今心痛。为什么他这样的人还活着,而那样的美人却失落在风波中了呢?――这且不论,至少他在锦城还是给美人送了好东西、帮扶了美人的生活,总算是尽了心。
对栋勋,他尽了什么心呢?只有栋勋对他好的份。
这座梨花祠,其实也是栋勋帮他找到的。
那时七王爷没有对任何人说梨花祠的事情。一开始,他太小了,说不清楚。后来,他略吐露前生今世的话头儿,身边的人就吓死了,请了多少道士和尚给他祛邪。道士和尚们都愁坏了,怕祛不了邪要被拉去砍头。他们使出全身解数,要祛这“邪”。七王爷被折腾坏了。一来是累的,二来那些符咒可能确实有点功效。七王爷心里就迷迷登登的,不再说那些怪话。太后这才松口气:好了。好了。
过了几年。七王爷又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已经不敢吐露了。
他立志要做一个好儿童。真的!好儿童日子过得比较舒服嘛。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拱到栋勋的怀里去了、怎么就把栋勋推倒了,怎么一来……栋勋看他不开心,说,有个地方给他散散心。
就是梨花祠。
栋勋没想到这百年祠里所供的,便是七王爷的前生。七王爷走近祠前,已经呆住了,及至听了梨花祠的故事,眉僵眼直,一言不发。
“怎么了?”栋勋也慌了。
七王爷哇的哭起来。埋怨他:“这地方哪里能散心啊!”眼泪是真心。却把真心的话还是藏住了。
栋勋不知就里,只当他是触景伤情――好吧,确实也是触这景,伤了情。只是情埋得太深。栋勋哪料到这一层。只安慰道:“别孩子气了。你早知道……这下场是不能好的。”
“对不起。”七王爷内疚极了。
他既然前世吃过亏,这一世怎么能再来害栋勋!他知道他万死莫赎。
栋勋厚实的手掌把他的头揉进怀里:“我带你来是告sù你,你已经幸运太多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
“你……”
“我也不会娶别人。”栋勋继续道。
“你你……”七王爷嘴唇乱颤、泪花乱晃。
“因为王爷闹得太欢实了,我也害不了别的姑娘了!”栋勋似抱怨、似认命。
“我……”
栋勋没让他说下去:“王爷有一天会改的吧。在改之前,别害怕,我总在这里就是了。”
七王爷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那天,崔珩将一支特制的锥子对着自己的血管,比了又比,还是下不了手,仍只叫太监代劳。
太监帮他把锥尖扎进去,血就从锥尾冒出来,落进了龙纹玉碟中。
崔珩以此召唤七王爷身边的影卫,来向他吐露一qiē。
影卫理应忠于自己的主人,像影子一样不说话,只在关键的时候救主而已。这主子,理应只有一个。像影子只拖在一个人的脚下。纵然九五之尊,也不能抢他人的影子以为己有。这才是影子的真正意义。
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影子。
只要是人,就有变通、有特例。
崔珩可以召唤来其他皇族成员身边的影卫,只要他付出合适的代价。
即使他,也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的一部分。
他是龙,是这个皇朝的根柱。当他的生命受到损伤时,连风都扭曲、连影子都向他倾斜。
他以血召影。
七王爷跟前的影卫,不得不应召而来,并将梨花祠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崔珩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没想到他的栋勋将军、郭家的好儿郎永澈,竟会为七王爷化为绕指柔。
他没想到他,这个皇帝,要重用的京中将军,会倾心于他的兄弟!
他第一个反应是:军权有旁落的危险!
第二个想法却是:七弟么,臭名远扬,永远也不可能积蓄到足够的人君之望,也就是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啊……
这么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幼弟要仰仗他的庇护。他的将军舍不得他的幼弟受到伤害。那么他岂不是可以很信任这个将军,不会被别人收买咯?
这三角牵制关系,就此形成。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七王爷已经可以自己重上梨花祠,却不是跟栋勋,而是跟个萍水相逢的周孔目。
为什么会这样呢?七王爷自己也不清楚。他只好对周孔目道:“总之就是让你知道啦,我们这种人很痛苦的!你要同情我。但跟着我这种人也不算有很大前途。回京之后,我把你交给栋勋好了。栋勋将军,你知道?他肯定能够量材善用。”
周孔目听见自己心里道:“什么?你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听到自己口里说:“是。王爷。”
他既听不懂自己的口,更听不懂自己的心。
七王爷看着他,很想说:“你有心事吗?担心说出来别人会当自己疯掉,这样的心事,一直捂在心里,很苦啊!你知道吧?”
周孔目拂着飘到衣袂边的游丝。
“如果有个枕边的人,哪怕不做什么,就只是咬着耳朵说说话,那也很好。可惜这样都没有啊!谢四姑娘,已经是难得了……但对她也不能诉苦这些事吧。”七王爷又想这样说。
周孔目看着落了一地的如雪梨花。百年前,有血溅在上头。红梅染了雪地。
“作梦都能梦见有人的血喷在我身上……”七王爷想说,“知道他是很爱你的人,你也很爱他,但你们已经不可能了,如果早点想办法,说不定还可以的,如果早点看开,说不定还有出路的,但到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也在责备你,示范给你看,他为你能做到哪一步,连死都不要紧了,你要是一开始也有这种勇气啊……可是根本已经不行了,你能明白吗?”
唉,他真是闷得慌了。居然想问这种问题。根本不可能有人明白对吧?
他只问周孔目:“你根本不可能喜欢上我的对吧?”
周孔目脸抽搐了一下,在“王爷真爱说笑”与“你死开一点”之间挣扎片刻,答道:“是,王爷。”
“那就放心了。”七王爷把脑袋靠在周孔目身上,“我不用担心你像栋勋一样被我退倒了。我向你要安慰,你身为仆人,一定要给我。但你肯定不会给我更多了。这样就好。这样最好了。”他道,“有的时候我过得不好,很糟糕,你知道吗?”
“……是。”周孔目的手抬起来一点点,觉得牵动了肩膀肌肉,要被七王爷发觉,就又停住了。他理智刚决定要停住,手却又抬了上去,抱住他的脑袋,像抱住一只暖烘烘的悲伤的大狗,“小人……只给王爷这点安慰,没有更多了。”
“是是,我也不配得更多!”七王爷自怜自艾道,“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人吗?已经生得够惨了,还在每一步都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居然也没有死,没有被大家抛弃。真不知道老天到底想干什么,到底算对我好呢、还是对我坏。”
“是啊。”周孔目心有戚戚的附和道,“老天有时候真不知在想什么。”
七王爷闭着眼睛,把脑袋在这双臂膀中蹭了蹭,在他预料之外的柔软,真奇怪,且温暖,并与栋勋的柔与暖截然不同,几乎……像是那个梦又回来了。
他不由自主要将鼻子再深埋进去一些。在这身仆人装束伧俗的味道之下,还有什么吧?还有什么……
周孔目一颤,双臂一震,将他甩开了!刹那间真想再踹上一脚,残存的理智总算将周孔目拉住。但周孔目仍然全身颤抖:太过份了!这个王爷,到底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啊!
七王爷跌坐在地,痛兮兮的揉着屁股,倒笑了:“想打我也没关系的啦!皇帝说过了,我再在外头掂花惹草,谁都可以打我。打死不管。”
真要打死了,估计还是要管的。崔珩这话,只是种表态。一来么,表示皇家不惯着七王爷。七王爷但凡开始骚扰人家,就自动被剔出皇家保护之外。凡被七王爷骚扰的,就像对付正常瘪三一样的对付,可以暴力抵抗、可以对着脸踹!谁也别说皇帝护短。二来么,这更是对栋勋的袒护。崔珩表示他坚决不支持七王爷花心!到外头偷腥?打死活该!崔珩摆明了偏心安抚自己的皇城将军了,怎么着吧?
说时迟那时快,周孔目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打死七王爷。树叶间隙中,却见对面山峰的山路上有一辆马车驶过去。装饰颇为豪华。七王爷一看:认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