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闪电似一只眼睛。金色的,在乌沉云层中开出这一眼,天威凛凛,叫人不由得想:“怪道说神目如电呢。”
可这样威凛的天眼,一开也就闭了,既没有收伏一个两个野鬼,更没有烧破三缸两缸血泪。一闪,它就过去了,下界的惊心动魄、步步险情,都还要下界的小民自己承担。
沐白居只有一灯如豆,残焰低微。除了两个最忠心的嬷嬷之外,其余奴婢都不知躲到了哪里。
雨落了下来,一滴滴,大是大,倒没原先厚云和闪电预示的那么狂暴,像是天上神仙小气,珍珠口袋只拉开一条小口子,着那大粒珍珠疏疏儿的撒向人间。“啪啪沙沙”一阵,又停了。
沐白居的院门,有人行来,影子才拖至院门边,就有个机伶得不行了的丫头,从院角里飞快的迎出来,待看清了来人是谁,倒一怔。
那人笑道:“你怎么这样快?是知道我要来?”
双双缓过神来,忙让他到院墙下避雨处,行礼道:“婢子接到消息,只怕……张先生要来问话,特意等着,没想到是大公子。”
合欢树被风儿摇得像在哭泣。院里帘钩拖着长长的流穗。除了间或一声咳,别无人声。
这来的便是云剑,关心地问:“小澧儿呢?”
双双既想不到这种时候云剑还能笑、更想不到他能关心到易澧,只好道:“还没敢告sù小少爷。”
云剑点头:“便是这样。男儿家。功名靠自己双手去挣。我们的私塾总归让他上的。家产有没有,都不打什么要紧。”
双双只好点头应道:“大公子说得是。”
云剑又问:“姑娘呢?”
这便到节骨眼儿上了!
上次林毓笙听说朝奉经营不善、携款而逃,林汝海遗产几乎全没了,当即背过气去,差点没死了。但那时候,事情发作得没这么早。云剑已经考完乡试,特意回来安慰她。一身的齐整、一身的潇洒俊逸,坐在帘外怜惜地问:“六妹妹的病,昨儿凶险了一场?”
一晃眼,前生后世两茫茫。林代在窗内原是装病。那人走近。她忽的脚下一软、两眼模糊,喉头发甜,耳际回荡着一个声音:“大哥哥!你好、你好……”
唉,林毓笙那痴魂!
林代赌气暗道:“好好!叫你来!你扑出去再质问他一次。再吐血而死一次。再变鬼一次。随你!只有一件。这次你再叫我帮忙。看我还来不来!”
艳魂不答,只低泣幽咽,林代被哭得英雄气短。一口气提不上,眼瞅着要窒息。
这就叫被鬼迷!林代青春年少,就提前体验了一把老痰糊了气管喘不上气要嗝屁的快感。上次脑溢血死了多么干脆,哪里有这么难受!
她用眼睛求救。
可惜眼皮也垂了下来,隔绝了视线。身体出于缺氧的关系,动弹不得。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极微弱的呻吟。
英姑在窗帘下小心的窥视外头动静,听见林代的声音,只当她是按原计划在装病。邱嬷嬷忙着在分药――医生开来的药,有的左右是滋补品,吃着不妨,有的却是真要治病的,林代又没真病,不能吃,就要悄悄处理掉。邱嬷嬷尽心办这事儿了,也没注意到林代的求救。
外头,云剑对着双双总算问到了重点:姑娘有没有暗中动手脚?英姑蹙眉,有一点紧张:虽然估计双双不会反水,但万一她卖了姑娘,便糟糕了。然而,如果她能替林代在云剑面前担保,那比别人说什么都更可信。这就是双重间谍的特殊功效哪!
室内,洛月上前,熟练的一手扶林代上半身抬起,一手拍击林代后背,力道与频率都刚刚好。
标准的急救姿势。
林代借这力,把幽魂又顶回去了:“你不行的。这一战还让我来!”
幽魂总算消失。
双双沉默片刻,对云剑确认:“我都没发现姑娘做过什么奇怪的事。离城那边,应该不关姑娘的事儿。”
云剑之俊美、张神仙之金钱,都没有争取到双双的效忠。因为林代给的更多。
林代给双双的,不是利益,而是股份。
双双在林代的事业里,参与出谋划策,已经有了投资。林代若失败,等于她的投资都付诸东流。
人都是自私的动物。你给他一万两黄金,他榨干你之后一样可以翻脸把你踹开。但如果你取了他的东西种进你的土地里,他就会辛苦帮你耕耘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林代在室内略作呻吟状。英姑出屋:“门外是谁?”
云剑持晚辈礼:“大嬷嬷,是我。”
英姑深深还礼,以棉布大帕子擦着眼角:“大公子!唉,这可怎么是好。老爷去了,现在又……这可怎么是好?”
林代在屋内问:“嬷嬷,外头是谁?”声甚惊惧。
双双代答:“姑娘。大少爷来探姑娘的病。”
林代便唤人给她更衣。
病在床上,自然穿着轻柔贴适的衣服,要见表兄么,哪怕不是脸对脸的坐着,也得换见客衣服了。这就是千金的教养。
云剑忙扬声对英姑、双双道:“自家兄妹。快请林姑娘别烦扰,伤了病体,倒是为兄不是。”
开玩笑!说什么自家兄妹,一个是谢家嫡长子,一个是林家的孤女,往上数到第三代才同父,仍不同母,似乎未可不拘礼数入夜披亵袍倚床相见。林代如今对这些花头经也透彻了,仍叫取出门衣裳来换。
雨点又落下来,英姑也请云剑进门避雨。云剑允是允了,只立在檐下,道:“林妹妹切勿麻烦了,不然我可就走了!放个帘子,我在帘外跟妹妹说话就好。妹妹体弱,切勿劳顿。”语气如春夜的潭,漾了暖融融波光,令人颇可沉醉。可惜是口深潭,波光底下是什么?谁看得透!
林代还是不愿答应他,云剑笑了:“快放快放!不然我这就闯进来了!一、二――”‘
十足无赖!偏偏气定神闲,叫人怪不得他!林代忙忙挥手。洛月和邱嬷嬷一起划下帘帷。
云剑是等帘帷划定了,这才跨进门来。双双掇一只黑漆描金福磬纹靠背椅请他坐,表xiàn得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很像没见过世面并且花痴的丫头,心里吃惊的却是:姑娘说防着他要来,他真就中断行程赶回来了啊!?
举城最受迷恋的贵公子,如今竟被姑娘弄于股掌间哦!双双悄悄的、用力看他:相貌是真好。喂,为什么有人可以长得如此赏心悦目,眼角眉梢,每一段都是风流逸致?
林代屏息,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云剑叹道:“气息还是弱,妹妹身子真该好好养养才是。”
林代暗自好笑,答道:“只是旧症反复,劳大哥挂心了!”
云剑宕开一笔,就赞颂起院中的花木来,而后道:“都说草木感应天时地气,总要有旺盛气息滋养着,才能放芽鲜妍。我见花儿开得这样好,想妹妹此地一定福旺。妹妹的病,也肯定快好了。”
林代瞄了洛月一眼,道“借大哥吉言。”一阵狂风,吞没云华的尾音。雨势此时才真正发威,哗啦啦如整盆水向下倾倒的一般。
“妹妹宽心休息罢。一qiē有我。就算我人暂不在锦城,你只须信我的力量在这里护着你就是了。”云剑欠身而起,“为兄告辞了。”
林代一愕,倒没想到这种时候,他抛下一句好话给他,就能这般痛快离去,倒想留他再盘问盘问:“这样大的雨!大哥等雨缓些再走吧!”
云剑又笑,这笑声放肆了些,带着男性特有的雄浑魅力,让寂寞的病室都温暖起来。他道:“林妹妹,我不妨的!”
无畏的踏入急雨中去。
英姑看着小厮追了去给云剑打伞,便阖了门,回转身奇道:“巴巴儿的跑来,就算信了我们,总也要有一番噜嗦,怎么这样干脆就去了?”
林代拉过洛月的手,道:“深呼吸。”
洛月手紧捏成拳,呼吸急促。她的力量,不足以伤人,只足以伤她自己。
跟着林代做了几次深呼吸,她才算平复下来。
林代好笑:这么快,一报还一报了。
林代先前遇险,是被鬼迷,这属于不可抗力。洛月呢?
林代就问她。
洛月掩面低泣,不肯说。双双不耐:“喂!现在什么时候,谁有时间慢慢哄你?你说出来吧!不跟我们说,还跟谁说?”
“双双。”林代叫了一声。
真是个急性子!不过,说的话还挺有效。洛月终于被逼得小声道:“六姑娘去世那年,花树都被刨得断根了。”
可不是嘛?如今窗外的木芙蓉,是云华过世之后才重新树起来的。
“不要紧的。”林代斩截道,“树是树,人是人。不用管它!我们出去之后,你们爱种什么种什么,实在种不好也让它去。这些都是小事,不要紧。”
双双满脸憧憬:要搬离谢府了?
离开这金笼银枷玉锁链,姑娘自己作主的府第,将会是什么样呢?
――是啊,她们只能另起炉灶,也不能回离城了。
因为,此刻,林汝海的家产据说已经被崔大管事败尽了。崔大管事目前已经携款潜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