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刚看见谢小横时,会有点吃惊。这个老头子,不符合大家对老头子的想像。
不是说他的皮肤,不像老人那样皱起,甚至还带着一些褐色斑点。不是说他的双鬓,不像老人那样,为冰霜所浸染。甚至不是说他身上不是像老人们那样,带着种无可奈何的干燥而朽坏的气息。
——但是他的目光!
他有那么专注的目光。不管看人、还是看一粒尘埃,都带着种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梅花绽放,静着神、凝着气,快要叹息,但还没来得及叹息、没舍得叹息,那样的神气。
那是诗人的神气。
每个小孩子都可能会有这样的神气,所以有人说小孩子身体里天然居住着一个诗人。
诗人不老,只是死去。
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那个诗人就死掉了。于是我们一身轻松的奔向我们的前程,以及衰老与死亡。在衰老的末程我们才发现我们是不是曾经丢掉了什么。那个时候我们甚至连曾经丢掉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于是我们疯狂的抓住什么东西,譬如子孙曾孙,譬如良田高屋,譬如刷了十二重漆的棺椁。如果一定要陷进漩涡里,至少手里也要抓一个稻草。
可是天下有一种精灵,只会轻飘飘蹑足于水波上,惊讶、叹息的望着那些随波逐流的人。见得太多了,甚至连救都懒得伸手去挽救了,只是把那些婉转碎逝的影像印在眼中。
谢小横的眼中。至今都留有这样的精灵诗意。
他也曾是个浪子,比他的五孙儿云柯还放肆。他也曾有好多的红粉知己,比他的大孙儿云剑还受欢迎。最终他做到御前的大学士。这成绩,不知他“云”字辈的这些孙儿能不能超越。
这些年他已经沉默得多,像飞扬的枝条,历经春风秋雨,渐渐融进了青黛的背景。而他最小的女儿谢含萩,生了孩子之后,也终于沉稳下来了。
易澧乍见这对父女,却仍觉得。他们跟他从前见到的一qiē父女、一qiē老太爷和年轻太太们都不一样。
易澧不知十几年前。这对父女在通宵不禁的上元佳节一起上街游玩,车镶八宝马如龙,人脸上的笑容比灯火更耀目,有个年少的天才诗人见了。写出这样一段词:风行翠野。雨抱红霞。拂琴衣绽千朵莲花,一恸弦绝指下,斜阳熔沙。
那是少年澹台以。
为免得权贵们恼后半阙不吉利、也为避嫌。他没告sù任何人,这些句子是为谁而写的。
而他之所以写出断弦等语,也并非像张神仙似的,推算出谢小横与谢含萩的结局会怎么坏。他只是出自真正天才诗人的视角,看这样美的场景,不可能延续久远。
他对了。
如今谢含萩再与谢小横一同踏进家门,仍然笑盈盈,依然健康愉快,依然光彩照人,但已不是枝头花满、天心月圆,那时元夜。
那时,云诗还在家里跟着兄弟们习字,流美人还在宫中享福。
——流美人名为流漓,据说是当今皇上登基后得到的最美一个美人。以至于后宫佳丽们都担心皇上的宠爱全被她夺去。
谢小横也曾有一个很美的小妾,美得让谢小横甘心断绝了其他所有女人。美得谢老太太一怒之下,举师问罪,却在见到她之后,沉默良久,道:“能长成这样不容易。难怪那老东西!”于是把她带回家。谢小横却没领谢老太太的情,叹道:“你啊你啊,还是不懂我。”
谢小横这话什么意思,没人知道。总之这女子生育不久之后,就病死了。随后皇宫中出现了流美人。当中也许有些谣言,但也被风吹去了。谢小横倒似乎更豁达了,官运也颇亨通。那是谢府荣耀的顶点。如今谢府留下的产业,也几乎全是那几年置下的。
随后流美人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流璃至死都只是个美人而已。若说因为她没生孩子,后宫品阶高的娘娘也不是个个有子的。若说皇帝对她的容颜厌倦了,她死后皇上的心情应该并不好。以至于何监察一案酿成大案,把谢小横都牵连进去,直接终结了谢小横的仕途。
那何某人,被派到旭西道去作例行监察。所谓的钦差大臣。沿路官员们自然是巴结备至。
到了一个地方,不太繁华,再下面的城镇就更荒凉了,何监察懒得过去,就把手下的人派过去。那小地方虽然竭力奉承,但能做的毕竟有限,吃喝只能是当地土菜,请的陪酒姑娘也不够迷人。那钦差派的差官不开心了,指责道:你们看不起我么?
地方官陪罪:小地方的土娼,就这点水准。
差官酒上头,一怒之下,直接闯地方官的后院:不信你自己用的女人也就这点水准!
后院奴仆们拥着小妾与小姐们逃窜。差官一眼看见一个奶娘,倒是长得一双好奶子!怒容换成了色迷迷的笑容。差官搂着人家的腰摸了一把,要了个房间,收用了。
若说事情到此为止,也就是个钦差的差官要了个地方官家里的奶妈,不算什么好事,但也不算大事。只要地方官考评过得去、地方官给奶妈家里的好处与恐吓也过得去。这事也就了了。
偏偏差官又找地方官了,说这奶妈的奶子虽好,但下头长得实在不行。具体怎么个不行呢?差官跟地方官抱怨了一番,后来几级的审官与衙役都很爱问很爱听这一段,就是上报的公文里实在不能写。太过有辱斯文!
总之差官要地方官找个下面也好的,这才实用。
地方官太为难了:这又不是梨子苹果!还咬一口试试甜不甜再推荐给您老吗?
差官拍桌子了:装什么纯?你没咬过吗?
再后来的事情略有分歧。据说是差官又硬闯后院了。又据说是地方官果断止损,自己送出了一个小妾。那小妾下头据说真不错,差官就笑纳了。
可是差官大概真没念过那句“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那句劝善的诗。他没在这两个女人上停手,又提出让地方官给找个声音更嗲、要嗲得人骨头酥的女人!
据说差官也算比较现实了,并没要求一个长得好、身材又好、艹起来又舒服、叫床声又浪的女人。只要身上更有一个优点的女人,滚成一床,他也就满足了。
地方官前面两个女人都献了,就剩个要声音浪的,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办到的。于是地方官就去找了。但这个找的过程么,略扰民,于是有乡绅实在看不过去了。这乡绅又正好有个亲戚的亲戚,姓文。
京城的文家、范家、唐家,都是挺有名、有身份、有根底的门阀世家。唐家的一支在锦城,便是唐太守这支,当地已是顶尖的。文、范与唐家不遑多让。
于是消息通了天。那穷乡僻壤的放肆行径,就告上了御状了。
史官的记载是,皇帝“大怒。”
史官们的用词是很有讲究的,像八股作者啊、讼棍啊、朝奉啊他们一样,行业里都有一番规定。譬如讲皇帝的负面心情,大致可分为这么几级:默、不豫……大怒,震怒。
“默”是什么都还没表xiàn。但没表xiàn就已经是一种表xiàn。忠臣们就要心生惕戒了。
“不豫”就是已经流露出不悦。
至于到龙颜震怒,就是龙座上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纵然乱臣贼子当面逼宫,效果也不过如此了。
“大怒”仅次于震怒。
一个差官的放肆,竟令当今皇帝崔珩大怒。
史官的解释是:钦差者,皇帝的代表也。钦差失德,就等于伤了皇帝在民间的信用。可比附十恶中大不敬。受皇帝信任的钦差犯下大不敬,兹事体大,皇帝大怒,正是重视国本的体现。
——等一下,是差官乱来,又不是钦差乱来,怎么一下子就上纲上线了?
却是那差官受审时,把责任往长官身上推。也有主张宽缓的审官,觉得不能怪钦差,罪责在差官身上可以结束了。但主张严厉的审官却认为,钦差代天巡察,在巡察过程中反而惊害了百姓,不管他有没有自己亲手做出奸淫妇女的事儿来,罪责难逃。
当今皇帝崔珩倾向于严厉派。
这案子就办成了铁案。
任何铁案,都不只是干掉一两个人就可以为止的。牵连不到上百官员,就可以谢天谢地了。
这一案中,所有给钦差溜须拍马的、还有钦差一路升官上来考评给好评的当然更包括那些推荐保举他当钦差的,都被搞下去了。谢小横不幸是钦差的座师,于是也下去了。
谢小横回到锦城,对谢老太太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你哭啥?”
然后谢小横就在山上建了个道观,修道去了。一开头三五个月回来一次,后来索性经年不回。直到今日。
七王爷走了,谢小横回家了。
大老爷二老爷在这大热的日子,穿戴整齐,开了正门,跪拜迎接老爷回家。谢府的家教还是很到位的。两位老爷关键时刻都很正经、很孝顺。
谢小横乘着清凉舆、戴着逍遥巾、持着雪羽扇、敞着袍子、手扶在道姑打扮的漂亮大姑娘手里,从腰门进府了。他叫人传话给正门的一帮子孙奴仆:大热的天,干什么呢?都散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