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波先是攀上了一个夫人乳娘的路子,控诉林姑娘不照顾她。乳娘觉得有意思,跟夫人说,夫人也觉得很好玩,就把她当客人,引见给其他太太们看。说是客人,其实就跟小猫小狗一样,是个玩艺儿。又可能闹出林姑娘丑闻来,就更有意思了。
这些贵妇们,本来就太闲,招待了蓉波,听她说。蓉波越表演,越是来劲,把林代说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孝女,使计夺家产、弄巧成拙,恼羞成怒,把继母赶出门外,之类之类的。听的人道:“这岂不是枭獍行径?”
蓉波道:“她恶毒,你怎么还说她孝敬呢?”
太太们都掩着嘴笑。那学识渊博的清客只好跟她解释:枭是一种与鸱鸺相似的鸟,獍是一种像虎豹的兽,也叫“破镜”。枭鸟食母,獍兽食父。还有人说獍也食母的,而且是一生出来就先食母了,长大之后再食父。所以呢,枭獍就是指非常不孝顺的人。有诗云:“某处某某是獍枭,猘儿年少欲横挑。”跟“相鼠有皮”是差不多个意思,对当时人来说,等于指着鼻子骂的大白话,后人不懂典故,就觉得艰涩古雅了。
甲太太就跟乙太太咬耳朵:“何处找来这‘开口笑’?”
乙太太故作神秘:“你只乐就是了,管她从哪里来的?”
那故作难色而客气的清客,向蓉波解释完了之后,背身向朋友炫耀:“我说这个梗。姨太太一定会上圈套,能逗夫人们一乐罢?”
朋友竖大拇指:“真真的你怎么这么聪明?”
“所以说人要多读点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你是说你这梗也是书上来的?我不信!古人哪有你这么闲,设这套去让别人出丑。”
清客耸耸肩。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说了。他矜持而自得的转过身。这点距离,就是他之所以成为上等清客的原因。
所谓清客,职业就是作客,看起来很清闲,实则要很能给客人开怀,才能经常被当作客人请的。而经常能请得起客的,自然都是有钱又有大把闲暇要消磨的贵人们咯。他们请来逗趣的客人有两种,一种像蓉波。本来没这个意识。但闪光点被发掘出来了,就被请来。还有一种,是专业的,很知道怎么长期侍奉贵人。贵人们从而也乐意长期养着他们。这才叫清客了。
京城清客良多。有的善于在席上捧哏逗哏。像说相声似的,便是刚才那一段。还有的善于制造戏剧冲突,譬如——
仆人悄悄打手势进厅里:“那两位”快到了。
这个消息暂时还不是给主人的。只是给二号清客的。他是接下来戏剧冲突的导演。
仆人也知道这是逗主人一乐的。主人开了心,清客得实惠,仆人也有赏,何况清客还预先就给仆人好处呢?仆人很乐意帮忙!
二号清客得了暗号,心里有底了,暗旋乾坤,让一部分贵人去参观新到的字画。
蓉波不懂字画,但她非要装懂不可,于是也跟过去了。还有两位太太却带着女儿、儿媳与亲近的嬷嬷,听主人家的妙厨嬷嬷介绍一道葱烧蹄筋怎么做。
那妙厨嬷嬷道:“取的是牛蹄筋,且要鲜的,并备大葱、姜、干椒、八角、糖……这些,回头都让能写字的小子,写一张呈给太太们。”便接下去道:“蹄筋味大,先要洗净,再过一遍水,好去腥臊,打沫也要干净。这样焯好,换水再煮,加大料,要紧放两个干椒,好去腥提香。大葱只要葱白,炸到金黄……”
贵客主仆们听得入神。一个太太是要儿媳学个菜,另一个太太则是要女儿多会一样菜,出嫁时好烧给婆婆吃的。其实她们都富贵,并不指望着少奶奶们灶下烹饪,但京城规矩大,刚出嫁的几天、以及其他一些时候,三不两头还是要媳妇露一手的。这一手露了,跟女红针指什么的一样,都属于姑娘傍身的本事,婆家与娘家都面上有光。要是不会,则落个“懒媳妇、忒没用”的说头,大家都没意思。
两个太太当年出嫁,就是带着嫁妆、和压箱底的本事到婆家的,如今她们也一样要求女儿和媳妇。这两位小姐哪儿真能生火下油锅呢?真要会,就进厨房看人操作去了,不至于坐这儿听人讲。好在她们带的嬷嬷都是真会的。嬷嬷学会了,小姐也听了一耳朵。回去嬷嬷再给小姐详细研讨一番,小姐也算会了。真要露手艺的时候,还能让小姐一个人自己在厨房挣扎吗?自然有嬷嬷“打下手”的,这么一打,拿出来的菜,就算是小姐主勺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名就算落实了。所以嬷嬷听得认真,小姐太太们无压力,听得高兴。
等说完了之后,太太们带的嬷嬷,会跟这家里的妙厨嬷嬷到厨下亲眼看看、动动手的。毕竟她们才是真正要实战的人,知道光靠听的没太大用,还是要动手,才是真的。
但在说完之前,易澧就到了。
是了!今儿主人家请了蓉波与林家小少爷两边到场,有意叫他们对个质,说不定撕起来了,就跟远在罗马的角斗士似的,好叫人看个乐子。
让不让林代到场呢?他们犹豫了一下,觉得风险还是太大,怕控zhì不住,引火烧身,就不好了。于是只以他们家少爷新买了字画的名义,请小易澧来顽儿。恰好那日有另一家作东,请了林代,而易澧嫌那边气闷,就没跟着去,末了就到这边来了。
易澧哪懂什么字画,当然就先不去书房,在后头院子,主人家、还有贵客家的几个孩子一块玩儿。厨房捧了热乎乎的赖汤圆、醪糟蛋来,展眼再一看,不见了易澧。
关于易澧怎么跟蓉波见上面的,众说纷纭。总之,没有清客在当中巧妙安排,不会有这么火爆的场面就是了。
蓉波当时还百事不知呢,只管在那儿信口诋毁林代,像一头被人牵了鼻子的牛,猛见一头小牛就气红了眼的冲过来了。差点没撞破她的肚子!
“哎哟!这是哪家——”蓉波大声嚷道,一半,看见是易澧,就傻了。
“你骗人!”易澧指着她愤慨大叫,“你偷了我的钱跑了!你还我爹的钱来!”
蓉波张口结舌,被突然袭击得懵了,一时说不出话。等她能反应过来,最佳的反击时机已经错过了。易澧一口气骂下去,有些有理、有些无理,总之气势是占稳了。
蓉波听得那个气啊!肚子纵然没被撞破,此时也气破了。她跳起来跟易澧对骂。
一个大人跟一个五岁孩子对骂,成什么样子?纵然有理,也成无理了。人们也怕她伤着林小公子,就在中间意思意思的挡着。直到热闹看够了,才把蓉波牵开了。易澧在那儿犹千老乞婆、万老乞婆的骂个不住。英姑姗姗来迟,连忙拦住他话头,垂泪道:“少爷,纵你孝顺,气不过,也须记着小姐教导,总要养起郑重气质来。”又向各位贵人告罪,“少爷向来义血,亲见老爷过世后,前姨奶奶种种所为,一向不值,又亲见颠倒黑白,没忍住。但小姐曾说,念着前姨奶奶在我们前太太去后,也伺候了老爷一场,卷去金银,我们就不计较了。否则,是要报官的。却不知前姨奶奶是仗着我们小姐少爷仁厚,以为好欺侮不成?何以又在府上作了客人?”
一席话,把蓉波罪名坐实了,又稳住了易澧的场子,且最后一问问得贵人们心虚,打哈哈过了。从此也没什么人再敢招惹林家姐弟。
易澧出来这里,回自己家,一路无话。到得家中——唉,说起来也只是几个月前刚安身的一个处所,但衣食起居都在这里,又有林代在这里镇着,他心理上就当这里是个家——却见桌上放着一个布包。
那包飞针走线,绣着龙争虎斗。易澧把其他绣品是不懂的,见了龙虎,那可开心了。就跟现代孩子见着变形金刚、神奇英雄似的,欢呼着扑了上去,打开那包,只以为又会见到什么新奇玩具,谁知里头包着的是一本又一本书。
春秋周易,子曰诗云。
易澧的头“嗡”就大了。不是修辞手法。是真的感觉到有涨出来原来的两个大!
“这是怎么回事?”易澧救助的望向英姑。
英姑回以一个“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的爱莫能助眼神,退出去了。
帘后响起林代的声音:“听说咱们少爷长能耐了。”
很像是表扬。但易澧不傻,知道这绝对不是表扬。他赶紧儿的摇头。
林代悠悠接下去道:“既然长能耐了,想必也能回去读书了。”
易澧把嘴一扁,就哭了。眼泪噗哧噗哧往那绣花布和书本上掉。
“喂!”林代摔帘子,“这样你就哭啦?”
“哇!”易澧索性敞开了声。他委屈!他这不是维护姐姐吗?怎么反而被骂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