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见一个年轻秀才挺身而出要抛砖引玉,心下不快,他大真人府大门楹联岂是能儿戏的,抛什么砖呀,砸门吗,皱眉问:“这两位秀才是哪里来的?”
曾渔听得小道姑轻咳一声,老道元纲便道:“禀掌教真人,郑秀才和曾秀才是贫道带进来的,请真人见谅。”
张永绪朝曾渔身后盯了一眼,当然是看那小道姑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嘀咕了一声“胡闹”。
这时吕翰林开口道:“张真人,就让这两位生员试题楹联也无妨,若果然妙,那就采用,不佳的话我等另拟,这正是启发思路之举,年轻人,后生可畏嘛。”
在座的其他官绅纷纷附和吕翰林之言,张永绪目视曾渔、郑轼二人道:“那就请两位抛砖引玉吧
郑轼躬身道:“小生就不抛砖了,让曾生抛,砖抛一块即可,抛多了就不好看。”
众人皆笑。
曾渔团团作揖道:“既然张真人、诸位大人先生指定小生抛砖,那小生恭敬不如从命,试题一联,请诸位高贤指教。”
官桌上龙尾升斗砚、绿沈管羊毫、宣德香墨、御赐洒金五色笺早已备好,曾渔走上前,站着慢慢磨墨,不疾不徐,“三省书屋”的楼厅别无声响,只有香墨摩擦砚底的“呜呜”轻响,仿佛长风吹过林梢——
洪乡绅与吕翰林低声道:“唐时洪州太守阎伯屿重修滕王阁,宴宾客于其上,那阎太守本意是想让他女婿作一篇滕王阁序来扬名的,不料省亲路过南昌的少年才子王勃当仁不让,留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阎太守不得不叹服——莫非今日又将重演这千古雅事?”
吕翰林捻须笑道:“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小道姑自然象书僮一般站在曾渔身后,期待曾渔大笔一挥,写出一副绝妙楹联,见曾渔还在不紧不慢地磨墨,小声提醒道:“曾秀才,墨已浓。”
曾渔“嗯”了一声,拈起绿沈管羊毫,笔尖蘸墨,轻轻转动笔管,让羊毫吸饱墨汁,然后轻轻在砚尾篦了篦,提笔写下一个茶杯口般大的墨字“麒”——
俗语有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座诸人都是每日与笔墨打交道的,就是林知府、周知县这些在任官员,哪日能少得了笔墨,这时虽然自持身份,不象那小道姑凑到跟前去看,但见曾渔神凝气定,悬腕挥毫,掌心虚如握卵,笔杆笔直,笔尖在纸上转折如意,就知这秀才在书法之道是下了功夫的,有那坐得近、眼神好龗的就点头道:“是米南宫的行书体,字不错。”
广信府知府林光祖问贵溪周知县:“这位是贵溪生员吗?”
周知县认得郑轼不认得曾渔,正待答话,一旁的吕怀道:“曾生是永丰县生员,他进学过程颇多曲折,等下让他向林府尊亲禀。”
小道姑伸长脖子屏息凝视盯着曾渔手中笔,只见曾渔运笔如行云流水,很快上联就写出来了,小道姑兴奋难抑,脆声念道:“麒麟殿上神仙客——这上联妙,妙极”
座上官绅交视,颔首赞许,麒麟殿是汉代宫殿名,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就是汉朝人,麒麟殿上神仙客可以说是讲述了张真人、正一道的起源,且看下联如何?
曾渔另起一行写下联,小道姑自然一字一字念道:
“龙——虎——山——中——宰——相——家。”
吕翰林率先赞道:“妙联,绝对”
洪乡绅道:“后生可畏,正是当年滕王阁上的少年王勃啊。”
曾渔搁下笔,退回老道元纲身后,小道姑又将联句念了一遍:“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喜笑颜开,转头看着端坐不动的张真人张永绪。
这时官绅都起身过去看这副墨汁淋漓的对联,赞叹不已。
张永绪既高兴又烦恼,单论这副对联,诚然绝妙,可谓简约而不简单,大气而不傲气,比那“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含蓄且有底蕴,大门抱柱悬这样一副对联当真气派光彩,但题联的人身份太低了吧,哪有他堂堂大真人府的头门对联由一个小小秀才来题的,以后来往官绅看到这对联肯定要问这是哪位名士高官所题,他怎么回答,太不体面了吧。
张永绪道:“曾秀才既已抛砖引玉,诸位老大人、老先生可以不吝赐教了。”
众人纷纷摇头摆手,表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不能写出比这更好更应景的对联了。
张永绪急了,难道真的要用一个秀才的题联?
小道姑自然活动范围很大,这时又到了张永绪身边,轻声道:“永绪,我举荐的这个秀才题的对联可好?”
这小道姑竟然直呼张永绪之名,张永绪并不恼,说道:“好是好,却是不能用。”
小道姑柳眉一竖道:“既然好,为何不能用?”
张永绪道:“我大真人府头门对联由一个秀才来题,岂不让人笑话。”
小道姑道:“只要对联妙就行,管它是谁写的,难道只认官位功名不认对联好坏的吗,既这样,何不重金请分宜严阁老来题?”
张永绪不耐烦道:“你小孩儿家懂得什么,这关乎我们大真人府体面,我岂能不从长考虑。”
小道姑不满道:“什么小孩儿家,我是你小姑母。”
张永绪无奈道:“好了好了,广微姑姑,这事你莫要参与,你扮作女冠走来走去从何体统。”
这小道姑是张永绪叔祖之女,名张广微,年方十五,好动多事,张永绪的叔祖早已去世,张广微是在大真人府里长大的,仗着辈份高,经常与张永绪唱反调,张永绪比她大不了几岁,自幼就在一起,摆不起权威,对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姑母他是无可奈何。
张广微道:“我决意修道,终身不嫁,我就是道姑女冠,并非假扮。”
张永绪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大真人府的门联不能由一个小秀才来题。”
张广微明亮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说道:“永绪侄儿有所不知,前日在大上清宫崇清院,元纲师兄以紫微斗数给这位姓曾的秀才算过命,你猜元纲师兄怎么说?”
“师叔怎么说?”张永绪有点兴趣了。
张广微神秘兮兮道:“元纲师兄说这曾秀才日后是要金榜题名钦点状元,此事切勿对外人说,天机不可泄露哦。”
张永绪不信:“真的吗,那我去问元纲师叔。”
“你去问,难道我会当面说谎。”张广微面不改色。
张永绪道:“我懒得问,元纲师叔太宠着你了,由着你胡闹。”
张广微恼道:“我怎么胡闹了,我举荐的曾秀才写出这么好龗的对联你却不用,我说他以后要中状元你又不信,你说你待怎样?”
张永绪板起脸道:“不要多说了,这是我正一教大事,内眷不得于预。”
张广微气得一跺脚,走回老道元纲身边,气忿忿对曾渔道:“张大真人嫌你只是一个小秀才,对联写得再妙也不肯用。”
郑轼轻叹道:“神仙也只认官位高低啊。”
曾渔并不沮丧,淡淡道:“小仙姑可以去问问张真人,如今门前的‘南国无双地,那副对联还有多少人知龗道是当年谁题的,小仙姑知龗道吗?”
张广微道:“那对联挂了几十年了,我哪里知龗道是谁题的,据说是位翰林,元纲师兄应该知龗道姓名。”
老道元纲道:“是正德年间的一位姓方的翰林,名字老道是记不得了。”其实老道记得,这时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