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龙不相见”之说,曾渔早有所闻,上回游龙虎山时听郑轼说得更为详细,嘉靖十三年,皇长子朱载基出生,这是嘉靖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而这一年嘉靖皇帝已经二十七岁,得此龙子当然是普天同庆,但皇长子朱载基出生后两个月就夭折了,嘉靖皇帝极为悲伤,纵然他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保不住儿子的性命,人生如白驹过隙啊,嘉靖皇帝修道求长生的意念更强烈了,道士陶仲文这时提出“二龙不相见”的高论——
湖北黄冈道士陶仲文是经由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引荐才得嘉靖帝宠幸的,陶仲文说的“二龙不相见”的意思是皇帝乃真龙天子,可储君也是龙啊,是潜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皇长子朱载基不就死了吗——
嘉靖皇帝深感有理,此后数年不肯立储,也很少与子女相见,但朝臣们立储呼声高涨,不得已于嘉靖十八年立儿子朱载壑为太子,但朱载壑到十七岁时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也夭亡了,嘉靖皇帝痛定思痛,认为是自己没有听从陶仲文的劝谏,在皇太子出阁讲学、行寇礼时父子二人见了几次面,二龙相见致其一伤啊,在陶仲文的奏章批复道“早从卿劝,岂便有此”悔之莫及啊——
从此嘉靖皇帝恪守“二龙不相见”的神秘谶语,对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就好象没有这两个儿子一样,每年正月初一朝拜大典不得不相见也是隔着帘幕,让两个儿子遥遥一拜便赶紧让人扶出,生怕一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而且再不肯听大臣们立储的建议,到如今都已五十四岁了,青宫之位犹虚——
老道元纲听曾渔突然问起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事,讶然道:“曾秀才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这的确是陶真人所言,老道早年在京听邵师兄亲口说及此事。”老道元纲说的邵师兄就是深受嘉靖皇帝宠信的龙虎山道士邵元节,邵元节与元纲都是大上清宫主持黄太初的弟子。
曾渔道:“当今皇帝崇信道教,张大真人、陶真人等地位尊崇,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敢确保新君即位后一定会继续信奉道教呢,‘二龙不相见,之说违背儒家人伦之道,以致父子不亲、东宫虚位,朝野非议者必多,一旦山陵崩,愚以为如陶真人辈必受贬斥,正一教要想保有嘉靖朝的尊荣实为不易。”
老道元纲闻言悚然,拄杖思量,曾渔之言可谓高瞻远瞩,这种推断不是他的紫微斗数、六爻金钱卦能得出来的,预卜吉凶只如浓夜微烛,只能照出方圆数尺之地,而曾渔这种义理推断却是青天朗日,从大处着眼,让人一见分明—
“曾相公说得极是,老道受教了。”
老道元纲将竹杖戳立在地上,郑重向曾渔稽首,神态恭敬。
曾渔赶忙还礼道:“小生一时斗胆妄言,老法师切勿对外人提起,不然小生恐有灾祸。”
老道元纲点头道:“曾相公放心,你是本教的护法天尊下凡,老道岂会害你。”
“什么护法天尊下凡?”
张广微提着钓竿过来了,钓线晃晃荡荡,鱼钩上还钩着一条银闪闪的小棍子鱼,听到师兄元纲说什么护法天尊下凡,不明白是何意,又见老师兄对曾秀才态度异样的恭敬,很是奇怪。
老道元纲恢复常态,又拄着竹杖笑道:“曾相公与我正一道有缘,许是列仙下凡。”
张广微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曾渔,不服气道:“什么列仙下凡,我看他全身都是俗骨,没半点仙气。”
曾渔笑道:“老法师是与小生开玩笑,广微小姐怎么当真了,小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
张广微钓竿上钩着的那条小棍子鱼扭曲挣扎,大幅度摇摆好似荡秋千一般,忽然脱去饵钩,抛落在矮脚鸡冠花丛中,那钓钩晃过来,却又钩住曾渔头上戴着的方巾——
钩住方巾是无意,张广微迅速提竿却是有意,方巾被钩在半空飘来荡去,曾渔赤头了,露出浓密的黑发,挽成一个大髻在头顶,和道士一般了,张广微“格格”直笑:“不戴头巾,倒象是一个道士了,敢问是哪们仙人临凡?”
方巾褥衫是秀才引以为傲的标志性衣冠,张广微钓去曾渔的头巾,老道元纲担心曾渔会羞恼,忙道:“自然,不许嬉闹,快把头巾还给曾相公。”
曾渔道:“小心了,别让头巾掉到地上,那就是落第,兆头很不好龗的。”
张广微止住钓竿,钩上的方巾也悠悠静止,纤手一伸,摘下头巾,笑吟吟道:“好好好,不落第,状元及第好吧。”把方巾递还给曾渔,又去寻鸡冠花丛中的那条小棍子鱼,拈在指间看着小鱼说道:“能脱钩,好厉害,饶你一条小命吧,他日修炼成精,记得报恩啊。”说着,将手中鱼往溪里一抛,小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没入水中无影无踪。
曾渔戴上方巾,听张广微说得有趣,便指着他钓得的那两串小青鱼道:“广微小姐把那十几条小鱼都放了吧,他日都成了精来报答你。”
张广微笑道:“那些都是你钓上来的傻鱼,放生也成不了精,更何况我师兄也不肯放它们啊,不然美味晚餐在哪里?是不是,师兄?”
老道元纲捻着白须“呵呵”的笑,他对这个小师妹如同孙女一般爱惜,说道:“老道专要降妖,岂肯放它们成精祸害人,走吧,回道院,烹小鱼。”
曾渔觉得这口采不妙,他母亲、他姐姐平日都称呼他“小鱼”、“鱼儿”,现在老道元纲要烹小鱼,岂不是表示他曾渔要受这祖孙一般的师兄妹折磨了
三个人刚走到大上清宫福地门前,两个大真人府派出寻找张广微的执事跑了过来,请广微小姐回府,老道元纲道:“你们先回去禀知掌教真人,就说自然在老道这里,待用过晚饭后老道送她回去。”
老道元纲地位尊崇,这两个执事岂敢不遵,返身回去复命了。
回到太素院边上的那个古柏小院,老道元纲对曾渔说:“曾相公请稍坐,老道去烹鱼蒸饭。”
张广微道:“别看我师兄年过八十,手脚依旧麻利得紧,半个时辰就有得吃了,我不爱吃府里的菜,最爱在师兄这边蹭饭吃了——师兄,我来助你,嗯,帮厨。”
这一老一少师兄妹烧饭去了,曾渔独自在小院徘徊,这院落狭小,除了那三株古柏外别无草木,但爬满土墙的大叶青藤显示这小院年代的久远,青藤粗大缠绕,分不清首尾始终,这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古藤了,墙根下的苔藓斑驳,生着几株黄芝,有古韵,有道气——
“曾秀才。”
张广微悄然走近曾渔身后,突然叫一声,见没把曾渔吓一跳,就道:“你这份镇定功夫不错,对了,你方才与我师兄说了些什么,我师兄对你赞赏有加啊。”
曾渔道:“没说什么,只把先前与你说的那些再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嘿,老法师是与我投缘啊。”
夕阳斜照,小院余晖,张广微眸光清亮,神情轻松愉快,说道:“告诉你吧,我师兄让我不必担心被逼婚的事,他会一力替我担下此事。”
曾渔道:“那要恭喜广微小姐了。”
张广微道:“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又没得到什么,这是找上门的麻烦。
这年方十五的天师贵女一时兴起在小院中走起禹步来了,禹步就是所谓的步罡踏斗,张广微走得很熟练,不过这种躬身塌腰的姿势不甚优美,毕竟不是舞蹈嘛,走了一会,忽然转身道:“曾秀才,晨起见你在后面药圃练剑,好象有两下子啊,我们比试比试?放心,不会伤到你,用的桃木剑。”
曾渔摇头道:“不比,桃木剑也不比,桃木剑扎到也很痛。”
张广微道:“点到即止,不会扎痛你,我保证。”不待曾渔答话,跑进草庐很快取了两柄桃木剑出来,递给曾渔一柄,兴致勃勃道:“来,你先刺我,过来呀。”
曾渔歪歪斜斜刺出一剑,这堪比独孤九剑的一招却被张广微鄙视了,撇嘴道:“你这算什么,有气无力的,难道中午没吃饱——来,用劲,用劲往我身子捅。”
曾渔哪敢乱捅,张广微连声催促,他只好挺剑刺向张广微左小臂,张广微叫声“好”,手中木剑疾探,在曾渔木剑上一压,脚下一个侧步,已敏捷地转到曾渔右侧,一剑刺中曾渔右臂,曾渔“啊”的痛叫一声,这哪里是点到即止,刺得不轻啊,肯定破皮出血了——
张广微也“啊”的一声,赶忙道龗歉:“曾秀才,我出剑重了一些,你不要紧吧?”
曾渔撩起褥衫大袖一看,果然被刺破了皮,有血丝洇出,连连摇头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下手没轻重的,我怕小命不保。”
张广微倒提着剑讪讪的笑,问:“要不要包扎一下?”
曾渔道:“那倒不必,我说广微小姐,你平时练剑伤了不少人吧?”
张广微道:“那是我永绪侄儿,他下手狠,我都是让人穿上棉袄陪我练——要不,我去借个短袄让你穿上,再练练?”
曾渔赶紧敬谢不敏,心道:“老道元纲说要烹小鱼,我曾渔果然就受罪了,这张大小姐精力过剩哪。”
且喜晚餐的确美味,元纲老道厨艺高超啊,只三味菜:刚钓的泸溪小青鱼、豆腐和咸鸭蛋,小青鱼以腌菜雪里红为佐,以小辣椒为配料,酸酸辣辣,异常鲜美;
豆腐以香椿为佐料,那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拌着雪白的豆腐,色香味俱佳;
咸鸭蛋三个,带壳切成六瓣,蛋黄带油,香味独特——
这是曾渔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菜肴,可见美食不在奢华,而在于厨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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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人说明代万历前没有辣椒,这是不对的,元代的《食物本草》就记载了辣椒,小道要写美食,怎么能少了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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