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靠在榻上,正听着赖嬷嬷讲着外头的笑话。赖嬷嬷身着一身荔色暗纹绣球花褙子,头上戴着白玉如意簪,生得干瘦,但精神矍铄。
鸳鸯掀起广纱西洋锦软帘,笑道:“今儿奇了,宝玉才叫人送了花来,这会子琮哥儿和环哥儿又打发人送了果子来?”
赖嬷嬷和气一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几个哥儿都是好孩子,老太太没白疼他们。”
贾母眯眼笑了笑,抚了抚头上的珍珠抹额,说道:“你不知道,宝玉素来是孝顺的,倒是这两个小的……”说着,抬了抬眼皮,问着鸳鸯:“送了什么果子来,叫人拿来我瞧瞧。”
只见得贾琮的奶娘李奶娘提着个细竹篮子进了来,那篮子编得格外精致,上头还用丝带扎着花,篮子里放着桃子,梨子,枇杷,荔枝,石榴葡萄等各色水果,五颜六色,搭配和谐,甚是好看。
“哎呦,这鹅黄嫩绿的,怪可爱的,看着倒不忍动它了。”
赖嬷嬷在旁凑趣了一句。贾母笑了笑:“你既喜欢,只管提回去。”
赖嬷嬷笑道:“若是旁的,我必不客气,可这是哥儿孝敬老太太的,又下了这样的工夫,我倒不好意思讨了去……厚着脸皮求老太太,捡几个果子出来,教这屋里的人都沾光尝尝。”
贾母笑着吩咐鸳鸯道:“捡些果子出来,用那翡翠盘子摆上,剩下的用那定粉盘子装上,给宝玉黛玉送去,让他们也尝尝。”
李奶娘忙上前说道:“宝玉那儿已经打发人送去了。还有林姑娘宝姑娘,几位姑娘和大奶奶那里,各处都有人送去了。”
贾母眉头微皱。鸳鸯在旁笑道:“这么一算,两位哥儿送出的果子,倒有大半车子了?”
李奶娘原不会说话,忙道:“这是我们哥儿的一点诚心罢了。”
“既是诚心,怎么不见你们哥儿亲自送来?”赖嬷嬷随口取笑了一句。
李奶娘唯恐贾母对贾琮有了成见,慌忙解释:“哥儿本是要亲自送来的,只是还在收拾,二太太和二奶奶就让平姑娘叫了哥儿过去……”
贾母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奶娘一眼,眼神里满是讽刺,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哥儿再淘气,也是有孝心的。”
赖嬷嬷说了这话,在旁见贾母眉头舒展了些,又笑道:“刚才老太太不是说,中午用了一点子玫瑰核桃馅的点心,胸口腻得很,这梨子不是京里常见的鸭儿梨,而是水红消,最是清嫩,正好解腻。”
王夫人院里,王夫人正说道:“往日我都不理论,纵得你们一个个……”
才说着,就听见彩云扶着赖嬷嬷走了进来,口上说道:“赖嬷嬷来了。”
王夫人忙命金钏儿姐妹去端凳子倒茶来,笑着站起身来,面上微露些许和善之色:“赖妈妈坐。”
凤姐儿和平儿也笑着迎了上去,见了个礼儿,说道:“赖大娘多早晚进来的,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赖嬷嬷笑道:“进来陪老太太说说话,这会子该出去了,特过来给太太奶奶们请个安磕个头。”
王夫人笑了,说道:“那日我还同赖家媳妇说许久不见你进来,老太太怪想的,该打发个轿子接了你来玩乐一回。偏你媳妇说你染了风寒,正吃着药呢,我也就不敢惊动了。”
赖嬷嬷忙道:“那两日天变的厉害,本就有些咳嗽,又赶上我那孙子摔伤了,家里没个人看顾,可叫我急得头痛。还是那日太太赏了药来,我吃了倒觉病轻了些,渐渐大好了。”
凤姐儿笑道:“赖大娘还是这么爱操心。你如今在家也是同老太太似的,正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享享清福才是。”
赖嬷嬷笑了笑:“福气是享着,只是要不操心,也难得很。”
说着,因看见探春和赵姨娘等人,不免又问道:“这淌眼抹泪的……是出了什么事?说来我评评理。”
平儿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哥儿这一段日子淘气,成日在外头混闹,三姑娘担心他们惹事,告sù了太太,太太命叫了两位哥儿来问问,赵姨娘却跑来同三姑娘吵闹,惹得三姑娘伤心。”
“原是为这个。姨娘不知道,这些哥儿合该多管教管教,要不然,小孩子性子一上来,由着性子淘气,指不定在外头闹出什么事来?”
赖嬷嬷说着,又指贾琮和贾环道:“也不怕你们嫌我。如今太太不过叫来问一问。当年,你们老子小时,都非凡的淘气,那是天天挨打,不说老太太,就是我们瞧着,都心疼得了不得,可没一人敢去拦的。你们还嫌三姑娘管你们,惹得三姑娘伤心,你们是没见林姑娘她母亲当年,眼圈儿一红,往老太太老太爷跟前撒个娇儿道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仇人,碗口大的棍子,不知打断了多少。”
贾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贾敏小时候原来是个小告状精啊,难怪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能争上一本书。
按常人的逻辑,王夫人和贾母角力,王夫人应该不占优势,为什么,贾政是贾母的儿子啊,在孝大过天的古代,做媳妇和婆婆斗,不是自己找不舒服斯基,打算领悟和离新姿势吗?
然而,有贾母庇佑照顾,林黛玉在荣国府的日子,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人人皆知林黛玉伤心哭泣,却都视为常事。
内宅妇人视为常事,也罢了,反正她们吃饱了没事干,消食的最佳方式,就是在一起编排人,哭是矫情,笑是傻逼,不哭不笑是瞧不起人,又哭又笑,那是蛇精病发作,关心问候,都是为了下一次的话题。
但贾赦和贾政也从不过问,这是亲妹子的闺女呢?
以前,贾琮以为这是因为贾赦和贾政天生冷血,糊涂不理世事,两没出息的废材,封建老顽固,怎懂得珍惜妹控的美好光阴?
但是现在,贾琮却很想知道,贾赦和贾政到底是因为贾敏告状挨了多少打,才让这兄弟二人连亲妹子的闺女都不愿搭理啊!
贾琮默默吐槽,好想求一下贾赦和贾政的心理阴影面积。
正说着,平儿递了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笑道:“怎敢劳姑娘动手?”
接了茶,赖嬷嬷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男孩儿,都是猴儿变的,若不淘气,也不是男孩儿。都说府里的哥儿淘气,太太不知道,我那孙子比哥儿还淘气呢。前儿同着那些小孩子出去玩耍,摔伤了腿,流了一大碗血,他在家养伤还闹着气闷,伤一好,又同那些小孩子们去打猎了。一味淘气是不好,可若管得太严,拘束坏了,也是不好,这男孩儿又不是姑娘家,整天关在房里家里,养拧了性子,一辈子变不回来,才叫人操心呢。依我说,太太也不必拦着哥儿不许出门,只管叫了哥儿身边的人,留神看着,多想着些。若哥儿在外头淘气,跟了坏孩子来往,不肯念书,就来回太太和老爷。有老爷在呢,谅哥儿也不敢淘气。”
王夫人听了,点了点头,朝着凤姐道:“既这样,你一会说给跟着环儿他们的人,不许他们在外淘气生事,误了读书。”
凤姐儿应了一声,又向着赖嬷嬷嗔说道:“赖大娘,你这话里,姑娘家就该关在屋里,严格管教了?”
赖嬷嬷忙笑道:“哪能呢?比哥儿还淘气的姑娘家我都见过呢?不过,那年闹着要自个开船,抢上去,一篙子把琏哥儿打下船,灌了一肚子湖水的,还取笑说天热的很,凉水正好泡饭的姑娘家,如今再不似原先淘气的样儿了。”
凤姐儿跺了跺脚,假作生气,笑道:“也难说,正经我怄上来,比原来还淘气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仿佛刚才闹腾的那些事,只是个笑话。
可是余波尚存,第二日贾琮去给邢夫人请安时,邢夫人不免又教训了贾琮一顿。
对于将银子输给贾环,买了水果分送府中众人的贾琮,邢夫人以高屋建瓴的思维,冠以了败家子,天生的下流种子,糟蹋东西的畜生等称呼,并从节俭的角度,给予了批判和指导。
而贾琮默念着主角韩立的行为准则,一路认怂,则天下无敌,以沉默做出回应了。
当然贾琮只是当面认怂,转头,贾琮就掏银子,命赵国基请了贾赦身边的小厮吃酒。
然后,贾赦某日和姬妾吃酒,被姬妾哄得开心,满口答应给东西,小厮却回说,东西早被太太收着了,怕是要不出来。
男人最怕在女人面前丢面子,贾赦那个暴跳如雷,回头见了邢夫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待得贾母知道了,也没给邢夫人好脸色,只说些我们这样的人家,宁可奢靡些,也不能小气,叫亲戚笑话。
对付邢夫人这种吝啬鬼,贾琮只要肯撒银子就行了,众口铄金,荣国府这些下人成事的工夫或许没有,但坏事的本领那是大大的在行。
不过,对付探春,这招却不起效了,贾琮和贾环果子也送了,可得了果子的,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仿佛都不知道这果子原是为探春买的,也不知道贾环买果子是因为探春给宝玉做鞋,而不给他做,顶多有些碎嘴的婆子私下议论几句。
贾琮想用舆论给探春添点乱,可贾母也好,王夫人也好,都当不知道,凤姐儿还夸探春做的好。
同贾琮想的完全不一样,女人不是最讨厌背后打小报告的人,今儿能告这个,明儿就能告那个,毫无安全感呐!
为什么你们不勾心斗角的大战,反而大秀友情姑嫂情,前世达成了大魔法师成就的贾琮,感觉女人的逻辑真是神奇啊。
当然,他如果能理解女人的逻辑,前世也不至于沦落为搓出火球而奋斗的大魔法师了。
不过,舆论压力不成功,不代表贾琮拿探春没法子,大不了关门放赵姨娘。
然而,赵姨娘的威力太大,贾琮一般不愿动用,只是从此和贾环躲着探春走,宁肯和贾环贾兰拿着小弓去虐待飞禽走兽,也绝不和探春碰面。
旁人问起来,贾环惯常是气哼哼地别过脸,贾琮则委委屈屈地说一句,不知怎么得罪了三姐姐,怕三姐姐生气,只好躲在一边玩儿。
态度是表明了的,探春怎么想,贾琮不知道,倒是凤姐儿笑骂了一句小小年纪,气性倒大,也就当不知道了。
同贾兰射了几回鹿,风声渐过,贾琮便又和贾环往外跑,当然这回,他学聪明了,偶尔出门前知会平儿一声,说要去哪儿听说书,看百戏,平儿为人和善,没有不应的。
出了门,贾琮到地方打个幌子,便和贾环各做各的去了。
至于家学里,两人都还告着病呢,凤姐儿和王夫人都没提上学的事儿,两人也懒得往学里去了。
这日,贾琮约了贾环在某个餐馆会和,久等无聊,点得活鱼四做,螃蟹面等菜品又未上来,不免饥肠辘辘,恰见着路边有人担着挑子,叫卖豆花凉糕,便打发赵国基去买些过来。
谁知赵国基买了东西回来,后面还跟过来一个人,身材健壮,气质粗俗,不似好人,冲着贾琮一拱手,裂嘴一笑:“琮哥儿,可还认得我是谁?”
贾琮佯作天真地歪了下头:“瞧着眼生,似乎不曾见过。”
那人拍了拍胸口,嘿嘿一笑:“我是倪二啊,住在后街上那个。那回下雨,问赵国基借伞那个。”
贾琮似想起来,笑了笑,道了一句:“倪大叔。”
倪二笑着想摸下贾琮的头,到底没摸下去,就势坐下,喝了口茶,同赵国基说道:“……不是我说,那芹哥儿真不是个东西,勾搭上了漆货铺的童养媳,一来二去,竟怀了胎,那小媳妇唬得跟什么似的,芹哥儿倒好,转身就躲了。那小媳妇没法,买了一剂药,喝下去,嘿,你猜怎么着,一尸两命……我去收债时,正碰上他家里闹腾呢,我瞧着气生,索性出来,过几日再问人讨去……”
赵国基笑了:“倪二哥,你果然是义气之人。”
倪二笑道:“义气算不上,不过是见不得不平的事儿。”
说着,端起茶,说道:“上次老弟给老周那本续书,老弟可知卖得怎样?”
赵国基偷偷看了贾琮一眼,不安道:“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出府,也不知情况,莫非卖得不好?”
倪二哈哈一笑:“怎的不好,都卖到西北去了,老周那家伙,还配了图,分了什么图本,精刻本,十足奸商。”
赵国基放下心来,道:“卖得好便好。”
倪二敲敲桌子:“因那本子卖的好,又是我介绍的,还有人找了我要问你讨本子呢。这文章哪是这么容易得了,我原想回绝,只是这讨要的人,实在是了不得……我倒不忍拒了他。”
赵国基笑着摇摇头:“如何了不得?”
倪二笑道:“怕是你也听说过,国子监旁,曾有个章家书铺,那就是他家开的。”
倪二说得这人,却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姓章名楼,家里世代皆是书香相继,到章楼父亲这代,因举业不顺,便弃学从商,作了儒商。
原本在金陵开着书坊,因很赚了些钱,为着独子章楼的学业,又在京中开了分铺。
这章楼自小聪明,进京之后,拜了位翰林做先生,越发长进,十三岁便中了童生。
这章家书铺开在国子监旁,国子监的监生常去买书,买得多了,与偶尔在铺中照管生意的章楼,也就相熟了。
其中有一个相识的监生,姓梅字仁医,常邀了章楼一道聚会,起初只是诗会画会出门踏青,到后面便是吃喝玩乐,领着章楼上青楼谈天说地,到赌坊小试身手,捧戏子一掷千金,无所不为。
银子不够,便在书铺账上支取,账上没有,便从家中偷盗,只把这个读书的好苗子,生生毁作了吃喝嫖赌的浪荡儿。
这还不算,那梅仁医又哄着章楼签了几张欠条,从此,章家就再无宁日。
章楼捧了银子上门还债,可这梅仁医不是说银子成色不对,就是分量不足,咬定了要当初同样的银子。
章家舍财免灾,宁肯多花钱,赎回借条,可是这梅仁医先是不干,后来章家托人说和,好不容易赎了回来。
可没两日,这梅仁医又拿了借条上门来,章家不还,便四处嚷嚷,要告上公堂,这样的折腾来了几回,章楼父亲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他母亲哭了几天,见着丈夫死了,儿子也不知反省,心里想不开,一个结儿套在脖子上,也蹬腿随丈夫去了。
章楼此时才知后悔,可没想,章楼的父母还未下葬,梅仁医又上门来收账了,章楼同梅仁医理论,却被梅仁医命人打断了腿丢出家门。
章楼拖着断腿去告官,结果梅仁医有亲戚是翰林,认得不少权贵,而章楼的老师是翰林,按说倒也不差。
可是那翰林早将章楼这种不孝的弟子开革了,官司不用打,章楼也赢不了。
从那之后,章楼便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沦为街边的断腿乞丐。
倪二啧啧两声,道:“那年冬天不是下了好大的雪么?京中好多乞丐都成了路倒,人人都说这章家哥儿,也成了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哪知道,他竟是一路乞讨回了金陵,洗心革面,从个小伙计,到掌柜,再自立门户做了海商,哎,万想不到……他与我明说了,他如今的钱财,便是十个章家也能买回来,可他坚持开个小书铺,只为用卖书的银子将当年的家业名正言顺的买回来,这样他才觉得良心安稳。这印的本子,他也不在乎本钱利润,只要销得好就成。”
只要销量,哪还不容易,写工口文啊,保证畅销,如果再掺和点皇室秘闻,写成皇太后秘史,贵妃宫闱艳情史,太子皇帝龙阳传什么的,就算朝廷封杀,大兴文字狱,也会有邻国人民会妥当收藏,等待后世人民发掘的。
贾琮搅了搅豆花,已经被搅成渣渣的豆花,不禁让他想起了麦当劳的麦旋风化掉的样子,难以形容的抽象感。
有钱了不起啊,他也有钱啊,生活用品虽然没有海贸来钱快,但是胜在细水长流好吗?
他已经过了为钱而写作的阶段了,写书只为兴趣,销量什么的,都是浮云,喵。
贾琮疯狂吐槽,他才不是担心自己的书销量不好呢,是他纯粹没兴趣来着,一定是这样没错,喵。
“他说那什么传的姑娘,仿佛他幼时的青梅……为这个,一定要出……书,便是书销得不好,也值得……”
听着倪二的话,贾琮用勺子叮地敲了下碗边,他低下头,笑的极其得意,有眼光呐,这章楼,果然有前途,这欣赏水平就是不一般呐。
“银子不够,还可以再添……”
银子不过小事尔,他写书为的可不是银子。
是夜,灯光初绽,月色分明,清风徐来,草木萧瑟。贾琮摊开纸张,提着从洋货铺新买的笔,在纸上落下字来。
【吾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