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秋日。
云蒸气泽,物华天宝,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此处正是梁国的都城汴州。
卯正,一支队伍悄无声息的涌进城中,从东华门入,穿过长宁街直奔皇城而去。他们是今日最早入城的一批人,他们是梁王的机密队伍,三十三诡。
诡士,就是为搜集情报而生。
可是这一次,他们给梁王带来的却不是各国的情报,而是三十三斛珠玉。
可就是在那一日后,梁王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总是一副苍白倦容。
武德二年,冬日。
远处山上的钟声徐发,皑皑的白雪积了厚厚一层,足有三寸深。寒风凛冽,琼琼碎玉纷乱而飞,呼呼簌簌的声响,像极了厉鬼的哭声。屋内帷幔被风吹的起落有伏。她被风雪惊扰,醒了。
起身,下床,穿上那个辨不清花色和纹路的方头靴。醒来后,她看见的第一人便是那个始终淡若风清的男子,眉目清秀,见了她依旧是笑语相迎。似乎她还是同从前一般,未有变化。然而,她明白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醒来就好!”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揣测不出内心里的波澜,以及这话语以外的牵挂、担心、痛苦与绝望。
武德四年冬,各国使臣纷纷携厚礼来梁国朝贺,天下珍奇异宝莫不汇聚于此,玳瑁珠玉,珍奇古玩更是数不尽数。各国使臣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恭贺梁王册立新后,二来周邦各国也想借此机会得幸于梁国,以寻求庇护。其间更有甚者,进献了多位美人,却不曾想被这元淑妃一一婉拒了。唯独这燕国皇子慕容夔亲自送来的人,谁都没有拒绝。
那一夜,太极殿内彻夜灯火通明,梁王屏退了所有人,只余他二人秉烛夜谈,谁都没有见过梁王如此情状,就连武德元年登基为帝时也未曾有过这般勃勃兴致。如此,翌日便有三种传言:
一说,梁王看上了那人的姿色,眉清目秀,身量纤瘦,是个人中极品,要将他收入宫中作为陪侍,地位可要远比那终日陪在左右的黄门侍郎高。
二说,那人怀有经韬纬略之才,经国治邦之志,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德之辈,梁王要给他个司徒的官职,远比那些整日在朝堂上唇枪舌剑的谏臣谋士强多了。
三说,因他是燕国送来的人,燕国乃是元淑妃的母家,梁王爱屋及乌,所以待那人极为优渥。
然而,梁王与那人秉烛幽话一夜之后,并未给他一官半职,也未曾再次召见他。三五日之后,人们渐渐地也就淡忘了这件事。而他也就此正大光明的住在了慕容夔设在汴州的宅院内,终日里或抚琴吟曲,或研诗弄画,或约上三五好友垂溪而立,或策马城郊。总之,就是逍遥快活自在似神仙,当真是羡煞旁人。
如此光阴易度,忽忽春生,已是武德五年春日。
“皇上今日怎会有闲心来我这儿?”徐月华依着规矩,施了一礼。
“许久未见你,今日便想来你这朝阳殿中坐坐。”
“可是来散心的?”月华打趣地问他,“若是来散心的,皇上饮了这杯茶还是速速离去吧,我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年,不愿沾染你那后宫琐事!”
王衢并不在意她的言语,端起桌子上的那杯茶,起身仔细打量她殿内的摆件,一眼便瞥见了案上的那卷经书。
“什么好书竟也教你摆在案上,拿过来让朕瞧瞧”
“前儿让画真去宫外帮我寻来的,不过是些民间故事罢了,入不得皇上的目,皇上还是快些饮了手中的茶,免得凉了失了味道!”月华上前便要去收拾起来。王衢一把夺过来,阅了一番。
“痴男怨女的故事何时入得了徐姐姐眼?”王衢粗略翻了翻便又扔给她。
“读惯了诗词,听多了曲赋,也想瞧瞧这痴男怨女的故事,就如同我吃多了鱼肉,也想尝一尝青菜的味道,如此才叫两物相宜。”
王衢不紧不慢,惬意的躺在她的榻上问道:“你倒是说说这书里写的是何故事?”
“左右不过是些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罢了。皇上,今日来我这儿朝阳殿,必是有话要同我说,我又何必费舌说那些书上的故事。”
“朕想让你把这朝阳殿种满牡丹”王衢带有期盼的望着她。
“牡丹!若月华未记错,武德二年,皇上可就是因为一盆牡丹花而大发雷霆,罚了满宫上下,也下令宫内不许再植牡丹,怎得今日又想来将我这朝阳殿种上牡丹花。如今且别说是汴州,就连整个梁国也委实找不出几盆牡丹来。月华实在是难办此事啊!”
“此事你不必忧心,徐徐图之即可,慕山自会帮你,待来日花开,朕自会重赏!”
“若哪日还有事吩咐于我,大可派慕山通传,不必躬身亲临,千秋殿、寿春宫、永乐宫可都盯着我的朝阳殿,为月华免去纷扰便是最好的赏赐!”
徐月华命画真将那箱宝物呈于王衢面前,细声说道:“月华终年闭门不出,也不需这些身外之物,皇后命人送来的珠宝,用不上,也受不起,便交由皇上带回以充库银。”
“她又来叨扰你了”
“习以为常了!”
“皇后无知,切莫与她一般见识,皇后毕竟是她的妹妹!”
“皇上,还在等她吗?”
“四年过去了,锦官之战犹如昨日,仍历历在目,满城尸骸,血流成河,不敢弃忘。那日朕派人搜遍了密道,寻遍了安国侯府,找遍了整个锦官城,都找不到她的踪影,朕不信她会死。”
“春寒尤甚,皇上切莫感怀伤逝,既已为梁王,江山社稷为重。月挂珠帘,慕山速护送皇上回宫。”徐月华为他系好披风,又递上一方药盒。二人相视,此刻无言胜于万语。
汴州,沈宅。
“素卿,月儿现在何处?”沈长君掀起珠帘问她。
“姑娘在后院”素卿慢声回道。
沈长君踱步来到后院,站在月亮门边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的浇灌着那株牡丹,水早已湿透了泥土,泛着泥淖。
“不必再浇了,它会被你灌死的”
孰不知她竟无助的失声悲恸着:“死了,死了,都死了……”
那声声的嘶吼像一柄利剑刺透人心,直教人血溅当场,毙命而亡。而那满目的泪水像极了冬日里的冰雨,就着寒风打在人的脸上是锥心的痛……
悔不当初,一切都难以拯救,或许一切还能拯救!
“明日花朝节,随为兄去西郊的栖云山拜访一位故人如何?”她虽背对着他,但他知道她一定落泪了,便想带她去散散心。
是夜微风蔓延,太极殿内如同往日一般寂静。王衢慵倚栏杆,依着烛火盯着着桌上那本残破不堪的书卷,虽说是残破不堪但对于他来说却视若珍宝。一阵风过,帮他翻了数页,只见上面模模糊糊地写着几行字:
昭熙三年四月初八,替鸟人担水八桶,为牡丹、木樨松土移盆十三株。
王衢看着这几行字,思绪不免回到了豫州的襄王府。
昭熙二年,梁国和越国合势攻打蜀国,益州疲惫军情告急,锦官城岌岌可危。蜀王急忙求和停战,在王公贵族中甄选年轻貌美的女子遣去梁国和亲,最后择了安国侯的女儿庆宁郡主韩婈。
那时他还是个闲散之人,一个无诏不得入宫的王爷,只需王徵一个口谕,他就被迫要接受一个从蜀国送来的和亲郡主。
那日他听说和亲队伍已抵达驿馆,便带着张慕山出去了。
那日他在东门长街,被一个“鲁莽”的女子撞了一遭,可她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那日他觉察到自己的言行异于往日。
“王爷人也看到了,该回府了吧?”
他叹声道:“回吧”
“王爷,他们现下正住在驿馆里,只待良辰吉日迎娶便是。”
他却说:“本王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那是他……第一次口是心非。
“皇上,三齐来报,常灵修云游已归,今日入了栖云山。”张慕山站在窗前细细回禀着。
“慕山,明日你同朕去一趟栖云山!”王衢吩咐道。
张慕山有些疑惑,不禁问道:“皇上,何不派人宣进宫来,又何须亲临。”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他……朕想亲自问问”
“启禀皇上,皇后派人来问,明日花朝节皇上可有兴致陪各宫各殿的淑仪、婕妤们赏花祭神”内侍七宝站在外间小心翼翼地问。
“朕明日还有事,让皇后代为主持。”王衢敷衍了一句,见他还不退下复又问:“何事?”
七宝低头面露难色地回:“皇上,元淑妃候在殿外问,皇上何时去千秋殿看看二皇子?”
“朕昨日刚去过千秋殿,告诉元淑妃无事不必每日来问安。让她回去!退下!”王衢不耐烦的说着。
七宝应了声便退下了。
“慕山,明日你同朕乔装一番,扮作寻常人家的子弟,去西郊走一遭,也正好去访一方民情。”王衢似乎很看重这次栖云山之行。
晨晓日曙,霞披金翼,布散在东边的天空,辰时他们便出发了。
“玉晽公子,三齐、四物为何不随我二人出行。”张慕山追上他的马,因是隐去身份,王衢自唤玉林公子。
“三十三诡很久没有给朕……给我捕一条大鱼了,何必每日跟着我转,速速隐去执行任务为好。况你我此行尚且无人知晓,若真是遇上山匪亡徒,想来也不是你张慕山的对手。”他惬意的用双脚拍着马肚,向前方奔驰而去。想必是许久不曾出过宫门,今日却觉着格外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公子,今日花朝节,赶巧可是教咱们遇上了!”他们从栖云山下的那棵老榆树旁经过,张慕山顺手摸了摸挂在上面的许愿牌,一阵风过许愿牌一个挨着一个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上面不知道记载了多少闺阁怨女的情思。
“慕山,快些赶路吧,这常灵修未必会在观中,指不定在别处闲逛,日落之前还得赶回宫。”王衢催促慕山快些赶路,免得耽误正事。
栖云山,青云观中。
“老道与公子约期三年,今日怕是逃不掉了。罢了,公子有何疑惑,老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曾看过一本《瀛洲奇闻录》里面载有一物,唤作茯灵玉,若受之人血以养之,能幻通异世,聚人魂魄,再还于人世。敢问道长此书所载之物,属实否?”王衢静声立在一旁看着这老道,捋了捋胡子,搔了搔头发,抖了抖拿在手里的拂尘。
“茯灵玉,自始至终也只是一个传说,老道先前在西蜀走访时,探听了一二,蜀地曾经或许出现过,但也并不真切知晓此物。公子,老道见你也必定不是凡夫俗子,总想劝说一番,若是世间真有这玉,必会引起一番风波,若这玉当真存于人世,那人的生死又岂会由命由天呢?”
王衢自看了那《瀛洲奇闻录》对茯灵玉的存在深信不疑,所以此刻无论道长常灵修如何劝说,他仍旧信这玉是存在的,就像他当时在锦官城数万尸骸中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一样,可终究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朕是天子,朕就是天,朕不让她死,她绝对不可以死!”他气恼地夺门而出,牵着马沿着僻静的山道踽踽独行,远处山谷中坠入了落日,斜阳余晖透过深林之间的缝隙,一束一束的撒布开来,远处有杜鹃的阵鸣,一只布谷鸟飞过,周遭静极了。张慕山跟在他的身后亦是牵马默声,从前在豫州的时候每当有烦思不能排解之时,他亦是如此牵马徐行。只是那时还有她陪着,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檀兄,一别多年,竟不期能在此地相遇,小妹年幼遭病,病气入体多年,幸得你援手才能痊愈三分,此等恩情小弟无以为报,不如去我府上小住一段时日,以表我兄妹二人的感激之情!”
“长君,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她这病倒也奇怪,时好时坏,没个定数。眼下虽不能痊愈,但静心养着也是好的。只是如今我看这璧月相较从前大有不同啊!”
“有何不同?”长君问他。
“从前我见月妹妹时乃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如今再遇,此刻我只想到一句‘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啊!”
“檀素,你好好一个道人怎就成日里没个正行呢?”沈璧月丢给他一壶酒,“喝你的酒吧!”
“想当年若不是藜扬那老头非要将衣钵传给我,我檀素也不会沦为如今的孤寡老人啊!整日里除了阅经诵经,还是阅经诵经,都没有正眼瞧见过一位女子,可巧今日遇上了多年不见的月妹妹”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拉璧月的衣角,被长君一掌拍开。
“唉……也不知道是谁处处留情,惹得那些个女儿家为你相思成疾,一病不起。檀兄啊,你阅尽天下美女,我家月儿不堪入眼,喝了这杯酒就当是我为你践行了!”
“将才还邀我去府上小住几日,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真真是护妹心切,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子,会娶了你家月儿!”
“他终究会来的!”
“谁?”檀素不明白的问。
沈长君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便不作声了。
长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混杂着胭脂气、香火气还有酒肉之气。每年的花朝节月老总要成就那么几对痴男怨女。可即便如此,世间却还是有许多的离愁别恨,有情人难成眷属。
“今日花朝,王爷答应要与我一同祭神、赏月、喝酒还要带我去看钟鸣湖的杏花”她盯着他的眼睛发出期盼的眼光。从前,她就是这般天真烂漫,总是缠着他、扰着他、烦着他。王衢虽嘴上说着:不可、不愿、不能……可心里竟慢慢地习惯于她的请求和无理取闹。
“那日花朝,杏花点点,幽香缕缕,映着晕染的月光,她就站在钟鸣湖的杏园中,开心地笑,她的笑声像极了清脆的银铃声。朕看着她采了一朵,又折了一树,不过半晌,她就抱着满怀的杏花向我招手。朕站在湖心的小舟上看着痴笑的她,心中也觉着开心!今日遍寻此山却未见一株杏花……”
他有些失落吩咐道:慕山回宫吧!
王衢自离了栖云山,终是不愿信那道人所说,因《瀛洲奇闻录》属实载有茯灵玉,他也曾私下里试了试那玉,如今只想急于求证罢了!
张慕山虽不愿扰了他的心绪,但也不愿他自苦,徒增忧愁,便斗胆进言:“今日花朝,长宁街上热闹非凡,兴许有那鬻花郎摆着摊!”
如此两人便往长宁街上赶!
路过山下那棵老榆树,看到还有几人往树上挂许愿牌。王衢停了停马,用手摸了摸那上面的许愿牌,笑了笑,在豫州,每年花朝她也要往树上挂上一个许愿牌,可是每年的许愿牌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这首词明明还有最后一句,可她却从来不写上去。王衢曾经问过她为何不写一首完整的词,可她终是不答,只是笑一笑。
“姑娘,这杏花真好看,买点回去吧!”素卿拿着几株杏花给她看,问她要不要买。
“杏花是个薄命的物,随风而逝,不足为叹!”沈璧月拿起其中一枝,吹了吹,果真花瓣离枝而散,随风落在地上。
“姑娘何出此言,杏花乃是花朝节中最美的花!”只见他站在阑珊灯火中望了她一眼,她亦是抬头看了眼立在花灯下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