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怒瞪范质,范质却像个没事人,澹定地端起茶盏小啜。
朱秀担忧地朝魏仁浦使眼色,示意他开口劝说两句,以免范质真的触怒郭威,给他留下清高傲慢的印象。
魏仁浦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低垂眼皮不打算掺和。
郭威忽地仰头大笑起来,吓得朱秀一跳。
“难怪你二十二岁高中进士,为官十八年,至今连开封城内一套像样的宅子也买不起。
像你一样历仕三朝的元老之臣,哪个不是功成名就,权重一方?
唯独你范质范文素,每逢改朝换代,你这官位却越做越小,从六部侍郎下放翰林院,顶着个翰林学士的头衔无所事事度日。
今日见了你,本帅总算是解开心中疑惑了!
像你这样脾气又臭又硬之人,能在朝局动荡变化之际活下命来,本身已经算是奇迹!
但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你的保命之道!
范文素啊范文素,你可真是个妙人!”
郭威指着范质哈哈大笑。
范质澹澹一笑,微微鞠身揖礼道:“郭司徒胸襟非常人可比,正是因为范某知道郭司徒有容人之量,范某才敢在郭司徒面前侃侃而谈。若换做别人,给范某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言语无状。”
“哦?若换作其他人坐在这里与你谈话,你又该如何?”郭威戏谑般笑问道。
范质沉默了片刻,拱拱手道:“诚惶诚恐,俯首帖耳!”
郭威虎目一瞪,仰头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声:“你们这些矫情的读书人,无耻的样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郭威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怼到朱秀的鼻子尖。
朱秀摊摊手委屈道:“大帅骂人可不要伤及无辜!”
“哼!~你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笑骂。
魏仁浦捋须澹笑,不动声色地挪着椅子离朱秀远些。
朱秀撇撇嘴,算了,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范质,你的诰文写得不错,等嗣君继位,本帅一定为你如实请功。”
一顿笑骂,刚才各不相让的争辩似乎被郭威抛之脑后。
范质正色道:“不敢独受郭司徒夸赞!这篇诰文,虽是范某执笔,但文章内容却多亏朱军使提点,若有功劳,应是我二人各占一半。”
“范学士谦虚了,在下只不过帮范学士理清思路,岂能占据一半功劳?”朱秀忙客气道。
“若无朱军使提点,范某断然写不出能令太后和郭司徒满意的诰文。”范质一脸认真。
郭威摆摆手:“你二人无需谦让,诰文功劳,皆有你二人的份。”
顿了顿,郭威瞥了眼朱秀,“不过你小子从邺都起兵到现在,已经立功不少,功劳簿上足以名列前茅,也不差这一件,这次就全部算在文素头上。”
朱秀拱拱手,笑得合不拢嘴:“大帅过誉了!诰文功劳自当全部归属范学士。”
范质还想说什么,郭威不容置疑地沉声道:“即刻起,范质升任兵部侍郎,暂管兵部一切事务,太后制诰和中书任命告身文书,晚些时候自会下达。”
范质呆了呆,没想到郭威一开口就对他委以重任,直接升任兵部侍郎,一跃成为尚书六部的几大主官之一。
“范侍郎还不快快谢恩!”朱秀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
范质回过神,站起身后退几步,一撂袍衫拜倒,语气难掩激动:“臣范质,定不负郭公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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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澹澹道:“你暂且掌管兵部,配合枢密院办理好各军州兵马移镇事务,等过两日本帅和太后商议过后,再对你的职务进行调动。”
范质脑袋嗡嗡响,只知道叩首领命,没有听出郭威话语里的含义。
朱秀倒是听懂了,羡慕地看着范质。
郭大爷是告诉他,兵部侍郎只是.asxs.,并非终点,先干着,过几日你的职务又有变动也说不定。
这意思,明摆着是要对范质大加重用。
不枉他在翰林院清贫度日数载,如今终于迎来春天。
郭威又叮嘱了两句,让范质先退下。
枢密使官房前厅里只剩下郭威、魏仁浦、朱秀三人。
范质走了,郭威的神情又放松了许多,斜倚着身子,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上,显得颇为懒散悠闲。
朱秀和魏仁浦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郭大爷私下里,本就是这么一个不循礼节、江湖草莽气息不改之人。
“这范质确实是个人才,你小子眼光不错。”郭威朝朱秀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朱秀嬉笑道:“大帅可别忘了,在功劳簿上再给我添一笔。”
郭威似笑非笑:“你小子还真是贪心,怎么,难不成日后还想本帅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搓搓手满脸忸怩:“也不是不行!大帅厚爱,在下岂敢推辞?只能愧领了~”
“哈哈哈~好个无耻的臭小子!”郭威不客气地指着他笑骂。
魏仁浦悠然笑道:“朱秀居功至伟,日后大帅开创国基,论功行赏,封个国公也不为过。只是乱世动荡,勋爵封号更多象征荣誉,远不如担任实职,掌握实权重要。”
郭威摇头笑道:“符彦卿征战半生,直到高祖太原起兵入主开封,才捞到一个魏国公的封爵。虽说战乱年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爵位就更不值钱,但朱秀年不过二十,骤然封为国公也足以惊世骇俗。所以说,你小子就别做美梦,当什么国公了....”
朱秀笑道:“只要能为大帅效命,就算让我挎刀扛枪去守宣德门都行!”
郭威大翻白眼:“假惺惺!真要让你小子去守宫门,只怕你当即就敢撂挑子不干!”
朱秀摊摊手:“为大帅效命,无所谓职位高低。如果大帅让我去守宫门,岂不说明这天下已经海晏河清,国泰平安,已经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那我就为大帅守一个月宫门,然后上表请辞,回檀州结庐隐居,为恩师守孝。”
郭威指着他,瞪着眼对魏仁浦笑骂道:“你瞧瞧这小子,话里话外威胁老子!他这是告诉老子,要是日后的封赏不能让他满意,他就要辞官归乡不干了!这天下间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臭小子!”
郭威气得吹胡子瞪眼,朱秀嬉皮笑脸一点不害怕。
跟在郭大爷屁股后面混了这么久,他早就把郭大爷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
什么时候可以稍微放肆一些,撒泼胡闹、耍耍无赖,什么时候又该正经八百,其中的分寸朱秀拿捏得十分稳妥。
魏仁浦笑道:“放心,以你的才能,再怎么惹大帅动怒,也不至于让你去守宫门。”
郭威虎着脸喝骂道:“那可说不定!真要惹老子生气,老子干脆一脚把你踢到颖陵去,给隐帝作伴,一辈子也别想回来!”
朱秀笑道:“大帅真要罚我去守颖陵,我也不怕!隐帝活着的时候我不怕他,死了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何况他被大帅的皇霸之气所震,哪里敢轻易跑出来为祸人间!”
郭威一阵无语,指着朱秀哭笑不得。
“好了,你小子少胡搅蛮缠,等大事落定,本帅绝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你在坤宁宫里见了太后,太后可有什么嘱咐?”郭威笑道。
朱秀揖礼道谢,觍着脸顺嘴送上一记马屁:“大帅真是料事如神,在下还没说,大帅就已经猜到太后的心思。太后的意思,是想请大帅放刘赟一条生路,她愿意亲自出面劝说刘赟父子向大帅投降!”
郭威虎目微凝,冷着脸不说话。
魏仁浦捻须想了想,皱眉道:“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久居深宫,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刘崇、刘赟父子手握兵权,身为刘汉宗室,如何肯轻易投降?
如果这父子当真愿意归降,早在大帅进入开封之日,他们就应该上表来朝。
如今他父子,一个在太原一个在徐州,封锁城关道路,连一道表文也不见送来开封,表明不会轻易妥协。
如果不是大帅提议要迎立刘赟为帝,某估计徐州已经竖起勤王大旗,刘赟父子要打出隐帝旗号,与大帅一争高低。”
郭威冷冷地道:“刘赟黄口孺子,不足为惧。可刘崇老谋深算,坐镇太原,麾下河东军兵强马壮,占据河东险要之地,一旦与我朝为敌,恐怕会成为心腹之患。”
魏仁浦忧虑道:“刘赟好骗,可刘崇是只老狐狸,一旦嗅到风声不对,只怕会异常警惕,想骗他离开太原相当困难。”
一时间前厅陷入安静,无人说话。
郭威和魏仁浦都有些愁容满布。
朱秀劝慰道:“大帅和魏先生切勿忧虑太甚。刘崇固然不易对付,但于河东太原而言,只要大帅即位开创新朝,天下藩镇改旗易帜,河东瞬间就会成为孤悬之地,刘崇在太原与我朝为敌,应该担惊受怕之人,是他才对!”
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都觉得朱秀说的有道理。
他们担心刘崇在河东造反,刘崇又何尝不担心郭威在开封称帝,刘汉王朝瞬间崩塌,河东军从此成了一只孤军,四面环敌。
在最坏的局势下,刘崇面临的压力要比郭威大太多。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请大帅尽快即位,以安天下民心!”魏仁浦说道。
郭威沉声道:“刘崇远在太原,河东之地又多是雄关险隘,我军想要攻克河东不容易,刘崇想要南下也不易,河东方面暂时可以不做理会。
但徐州地处繁华腹地,又靠近淮水,乃是江淮之地重要的赋税来源,更是我朝与伪唐对峙的前沿阵地,徐州不稳,则开封危矣。
徐州心腹大患,必须要尽快解决,不除掉刘赟,本帅无法安稳即位。”
魏仁浦叹口气:“希望冯道和郭崇尽快传回消息。冯道处事老到,一定会有办法稳住刘赟,请大帅无需担忧。”
郭威又道:“还有开封城里十几万禁军,其中不乏骑墙观望之辈,一旦局势恶化,这些人就会跳出来与本帅作对,也不可不防。”
“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离开开封,以免紧要关头生乱。”魏仁浦捋须思索。
朱秀眼珠轮了轮,咧嘴道:“不如大帅以出征为名,请太后名正言顺授予兵权,然后大帅把禁军带出开封,找一个恰当时机,直接在军中宣布称帝即位,而后再回师开封,以大势胁迫开封臣民妥协!只要开封不生乱,大事就能定下七八分!之后,大帅再以皇帝名义传旨四方,号令天下藩镇归附!”
郭威浓眉紧皱沉吟不语,魏仁浦眼睛一亮,忙道:“此法甚好!把禁军带离开封,和邺军混杂在一起,有邺军将士弹压,想来禁军也生不出乱子。
离了开封,禁军就如无根浮萍,只能听命于大帅!
众将士拥护大帅为帝,此乃顺天应人之举!”
郭威犹豫不已:“这个办法....当真可行?”
朱秀道:“只要徐州传回消息,除去心腹之患,大帅众望所归,自然成为天子的不二人选!到时候再略施小计,激得邺军将士群情汹汹,大势裹挟之下,大帅称帝即位顺理成章!”
朱秀压低声说了几句,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朱秀出的主意看似简单,但在相对应的情形下,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魏仁浦急思一番,拱手道:“朱秀所言有理,大帅不妨一试!”
郭威攥紧拳头,咬牙犹豫片刻,低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就照朱秀所言办,成败在此一举!”
“邺都乃是大帅立足之本,如果能在邺都宣布称帝,可保万无一失!可邺都太远,率领大军北上,从行程来看拖延太久了。”魏仁浦捻须摇摇头。
朱秀笑道:“不如就在澶州!澶州多是王殷和李洪义两位将军的旧部,澶州将士又多是河北子弟,大帅在邺都起兵,澶州也是一呼百应,澶州军民,早就对大帅翘首以盼!”
郭威缓缓点头,呼吸浓重地吐出一个字:“可!”
魏仁浦笑道:“那就以契丹南侵,河北不稳为理由,大帅统领禁军北上澶州!等抵达澶州,徐州方面应该也有消息传回。”
郭威呼哧一声站起身,冷喝道:“就这么办!契丹入寇的消息,由军师去安排,朱秀先回去等候消息,今日商讨之事,不可泄露分毫!”
“谨遵大帅令!”
朱秀和魏仁浦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