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她是一尾鲛。
鲛生来甚美,又性好战,生而狂妄,不屑人身弱小。
但人约莫是个神奇生物,总能做些鲜奇物什,引得其他几界心弛神往。族群里便常能看到些诗词,话本,木人,布偶之类的。
一时好奇,她也曾偷偷把玩过。
也曾因为其中的新奇事物,悄悄地溜到人间去玩。
那时的她,还尚不能化成人形。
鲛人生而不辨雌雄,待到成年,方因心中所想,而分男女。
绯璃小时候,也是海中的小霸王之一,时常拿着红缨枪,神采飞扬耀武扬威。那是他的愿望,是长大以后,做个像父亲那样的魁梧的常胜不败的大将军。
而后来不知何时,他的愿望变了,他仍然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却不再想当个将军,而是想当一个英姿勃发,放荡不羁的男儿郎。他想着若为男儿身,必应该像他一样,面容俊秀,神采飞扬,随性潇洒,而自己长大,便可以与他把酒言欢,纵马自由,四海为家。
他第一次知道他。
是从一个姑娘的口中,那个姑娘眉眼如画,国色天香。不,或者说她,是一株桃花妖。
他唤她夭姐姐。
自己那时还不会化形,常常化作一尾鱼四处游玩,而桃花溪便是自己常游去的地方。
夭姐姐甚爱跳舞,时常幻化成人,从树中走出来,在树下小溪边,一袭红裙,一舞倾城。
她也时常会执笔,在纸上细细的勾勒。
明明妖一挥手间便可幻化出无数笔墨纸砚,她却小心翼翼的,十分节俭的用着那并不厚的一沓纸。而笔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幅画,也都被她细心而又认真的收藏着。
而她的笔下常提到,常画到的那个人,便是,燕离。她常常会对着小溪诉说他们的故事:每一段相遇,每一段相知。
她很温柔,她坐下时,衣角会浸到水中,长长的黑发也会浸到水里,自己就会故意去咬她的发,那时她就会很温柔的笑,用指尖撩拨水花,水珠弹到自己的额头。自己就会随着水波轻轻的打着旋儿,水波一圈一圈地缠绵。她轻柔的笑,眼里的光彩动人。
绯璃觉得那些故事美好的就像画一样,而夭姐姐眼里的光彩比她见过的最璀璨的珍珠,还要璀璨。自己亦见过燕离本人的,惊才绝艳,翩若惊鸿,只觉得他们比话本里写到的才子佳人还要般配,只要站在一块儿便让人觉得再美好不过。
人寿命过短,情却繁多;妖的寿命太长,情感更是淡薄,一生甚至可能不会有情,可若是有情,便是至死不渝。那时他不懂他们的情,可她他喜欢他们,喜欢这样的人间,他们让他流连忘返。
可是不知为何,夭姐姐的笑容越来越少,连舞也越来越少,时常跳着跳着便会失神,对着溪水也会不自觉得落了泪。
他不懂。
妖也是会落泪的吗?
娘亲常说鲛人泣泪成珠,娘亲的珠子是泛着金色的,只有一颗,漂亮极了,但气息他却不喜欢。他从未哭过也不知自己的是什么颜色,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哭的。
娘亲也摸着他的头:“不哭是好事,娘亲希望你一声不要哭泣。”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偷偷溜来溪水,夭姐姐一袭红裙,青丝微挽。身姿轻盈,舞在盛放桃花树下,美得不可方物。
而燕离一袭白衫青袍,步伐蹒跚而来。
那头青丝不复,竟然是光了。燕离他剃度了,他不懂剃度是什么意思,但这光头委实不太好看。
夭姐姐许是看见了燕离,唇角扬起了笑,眼里的柔情仿佛要溢出来般,舞姿更烈,红裙似火,像是要将自己燃烧一般,桃花极妍,是她从未见过的惊艳与震撼,以及心悸。
一舞歇,她一步一步走近燕离,她一直笑着,仿佛除了笑便再没有其他的表情。她的唇张张合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可燕离的表情却是愈发惊恐,他慌乱伸手,她却是在他将要触及的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纷繁的桃花消散而去!花树也在一瞬间枯败。
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懂什么是爱,可他知道那便是死了,空洞的,荒芜的,徒留活着的人伤感的死亡,就像自己逝去的祖母。
燕离的悲恸是无声的,他就站在那里,呆滞的,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是的,像个孩子,不懂爱的孩子。
他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美到过于残忍的离别,他不懂,所以他固执的认为是他负了她,是燕离负了桃夭,固执得恨他的薄情。
甩尾转身游离,一去二十载。
再到后来,他堪堪可化形,游至溪水,与七妄结缘。
他踏足虚空寺,为寻七妄而来,在他的院子里看见他,眉眼淡漠,无悲无喜,宛若佛像。
而那株枯树,却立在院子中间,枯败,与周围的草木茂盛不符,显得生硬而又可笑。
无悲无喜,无欲无情。当真是无情,又何必留着已死之物呢?
何必呢,伊人已逝,悲伤徒留。
她恨他,可又怜悯他。
爱之一字,于他过于残忍。
不懂爱时相负,懂爱时便相离。
终是一叹。
想来又是可笑,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恨也好,怜悯也罢,自己的爱,尚且不能参透,更何况他们的情爱呢。
桃花盛极而败,寸寸化为烟尘。
那枯树也是寻不见了。
绯璃转身离开。
她不是桃夭、不是倾颜,而七妄也不会是燕离。
所以两人都没有看到的是那枯树原来所在的地方,一颗嫩芽破土而出,青翠欲滴,甚是喜人。
今日虚空寺香客更胜以往,山下的香客们几乎都来了山上,还有优昙法师曾经救济和渡过的信徒,跪在寺庙外,从山上一直到山脚,长长的石阶上全是人影。
却听不见嘈杂,众人皆是安静地低头或是念着经文。
今日是法师火化的日子。
七妄随一行僧人跪在院中,看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身影,师父的面容沉静,周身的气度依然慈悲而雍容,宛若活着。
师父救他时,他还是婴孩,绕是天资出众,他也不会有那时的印象。
自有记忆起,他的师父,慈悲,雍容却又温柔入骨。
他是师父带大的,师父对蹒跚学步的自己十分耐心,从不假手于人。
幼时,师父下山历练,便会常常会带着自己,背在肩上。
等自己会跑了,又顾念着自己年幼,牵着自己的手一阶一阶地走过那五百级石阶,笑意温柔,声音温和地为自己解说师父的所见所闻,用最简单直白的言语为自己勾勒出这大千世界,师父有道,却不迂腐,温柔细致,处事有度,宛若佛像。
而那时,自己太过年幼,羡慕着他人父子融融的景象,那时,自己叫师父是叫过爹爹的,即使后来大些,知晓不可乱言,心里想起那段记忆却仍是欢喜与骄傲的。
只有自己唤过师父爹爹,师父也是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