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御知,圣人又惊又喜。
“我还说今日宴席,你怎么不来。差人寻你也没有下落,原来你是在这给我奏乐了。快快回去坐下,莫累着了。”
御知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慕容端玉,上前两步道:“父皇,我今日早就在这里躲着了。方才听你们说道那些,女儿有些生气便忍不住了,这画便是画,字便是字,哪来那么多门道说。王叔家的玉蕤妹妹才十四岁,你怎么忍心把她嫁到凉国。知儿恳请父皇收回圣命。”
御知此言一出,殿上诸人哗然,昭王父子自然是既感激又惶恐。
皇后朝安别使着眼色让她将御知劝回,崔豫霄也是急的为她求情。除了其他人惊奇的不敢言语,殿上还有两个人安静又欣喜的看着她。
“你....”
圣人刚要发怒,却只见尉迟骥已经跪拜在了面前。
“凉世子尉迟骥也恳请陛下收回圣命。”
“什么?”
“这.....”
殿上,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御知一番说辞,众人尚未缓过神色,便又被尉迟骥的请求震惊。
皇后和昭王的神色截然相反,但却都是一样的复杂难测。
御知看着眼前这人,似乎有些面熟,缓缓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片刻。
“是你,那个放纸鸢的。你是凉世子?”
尉迟骥起身,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兴奋。
“正是。那日你问我,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你看到了,满意吗?”
御知想起那日与他玩笑,甚是开心,只是不知他居然就是凉国世子,现在想来,这人也是有趣的紧。
“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下人呢。没想到是个世子。今日一见,果然有些神采。”
“谢公主夸奖。尉迟骥荣幸。”
两人一唱一和认的热闹,诸人面面相觑,殿上圣人见她二人目无尊长,径直捶了一下面前案几。
“胡闹!御知,我在这里款待世子和举子。你在这里嬉闹成什么样子,坐回你的位子上去。再要嬉闹,我就关你几日禁闭!”
“妹妹休要任性。快点坐下。”崔豫霄也在一旁呵斥道。
尉迟骥打量着她,看着她除下棉裹之后,身上烟萝轻薄,青裳素裹的样子,想起那日放纸鸢的光景,当日那短短一个时辰,偏偏像极了自己这许多年的戎马生涯一样漫长,同样的带着奔放不羁和恣意狂妄。
他好似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这般阳光阴媚,像草原上正午的艳阳,照的自己发烫却舍不得离开。一如他生命的源泉,和自己策马驰骋的标尺,使自己永远都记得方向。
安别看着皇后的眼色,赶忙起身拽了她过来身边坐下。一时间偌大的麟光殿上鸦雀无声。
尉迟骥正要说话,皇后却看着圣人,先开了口。
“世子刚才吃醉酒,却不知说了什么。”
尉迟骥正了正形回到。
“在下没有吃醉。昭王女幼,尉迟骥不愿娶其为妻,还请陛下收回圣命。”
圣人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常皇后,已然有些生气。
“为何?刚才你不是还说愿意等几年的吗?”
尉迟骥咬了咬牙,不知如何作答。
崔琰起身,叩拜圣人。
“陛下。世子仁爱,不愿搅了昭王爱女,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世子不急,陛下也不必担忧。以后世子看上哪个女子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尉迟骥见他为自己解围,头点的像个打鼓的棒槌。
“嗯嗯嗯。正是此意。”
圣人见他不急,自己反倒落得轻松。只好作罢。便转脸堆笑的看着崔傅。
“算了算了。既如此,倒省了王弟的嫁妆。”
崔傅见他松口,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回去,赶忙起身敬满一杯。
“臣弟谢过陛下。”
崔琰附和道。
“陛下,刚才两位公子都已为今日王宴献上书画技法。只剩下慕容端玉公子了。还请陛下恩准。”
圣人已然有些倦了。“那就开始吧。”
慕容端玉。
御知看着他从人群中轻轻的朝自己过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像是从梦里走来。面容皎洁,眼眉出尘,仿佛里面蕴藏着七月夏日的闪烁夜色。他提笔描摹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的简单纯粹,连那张桌子,那张宣纸都变得与众不同。
“妹妹。妹妹!”
御知缓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安别正拉着自己的胳膊
“妹妹。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可是他?”
御知点了点头。
安别看了看柳万绣,又看了看慕容端玉,指着问道。
“那你说,柳公子和慕容公子,谁更厉害些?”
御知不语,只是用衣袖捂着面颊,躲在安别身后窃笑。
皇后在一旁看到,连忙咳了几下嗓子。安别与御知抬头看见圣人一脸不悦,立即正襟危坐,不敢再嬉闹。
诸人闲谈了片刻,慕容端玉直起了腰身,将笔搁在了笔架上。
“陛下。在下这幅画,是送给您和皇后的。”
圣人见他言说是画了送给自己和皇后,便睁开了困乏的眼皮,起了一丝兴趣。
“呈来看看。”
皇后也是甚为期待,看着身旁的皇帝,脸上洋溢起一些欣慰。
慕容端玉正要揭了画呈给皇帝查看,身旁突然蹿过一个人影,不由得脸上一喜。
“我来帮你。”
御知轻笑着,捏着画的另一头,缓缓的与他将那画轻轻举了起来。
只见那画上,石青着底,靛蓝轻掠,墨色浓淡错落,远山峦黛,树影横斜,一对眉宇鹅黄的喜鹊跃上春梅枝头,树下两位衣裳华丽的夫妻一人抚琴,一人鼓瑟,神态灵动,似乎将要跃将出来。
下面还题了一阙短诗: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诸人见他画工整齐,笔法精妙,纷纷大为赞赏。
只有御知和安别两人,看着画上的字,怔怔的出了神。
皇后在阶上看的高兴,连连拍手称好。
“陛下。这画,别有韵味,甚至让我想起来从前的日子。臣妾很是喜欢,想跟您讨个便宜。”
圣人初看到画时本是皱了皱眉的,旋即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笑着点头。忽闻身旁皇后索要这画,眼神里闪过一丝爱意,笑眯眯的点头同意。
“确实不错。既然皇后喜欢,便拿去就是了。”
慕容端玉将那画放下,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章轻轻的盖了上去,拱手笑道。
“谢陛下夸奖。此画仓促了些,仍能得陛下和皇后赏识,实在是臣子人生大幸。”
说着便要卷了画交给皇后的内侍腊梅,却被一旁的太子阻住。
“慕容公子丹青笔墨皆是上乘。却怎得冒他人之名,在此欺君!”
原来,自柳万绣写了一道对联起,崔豫霄便隐约觉得有些异样。柳青与安别的诗笺他是见过的,书道之道也略懂一二。但见柳万绣提笔收尾虽然也有大家风范,但总与那诗笺之上的铁钩银划有些许不合,还以为是柳万绣博采众长,技法多变。此时慕容端玉一副花鸟诗词呈了出来,崔豫霄一眼便认出了端倪,发起了难。
御知惊奇的看着崔豫霄。
“太子哥哥!”
圣人也不困了,尉迟骥也放下了与崔琰刚刚饮空的酒杯,几位老臣也不再悄议政事,慕容端玉同殿上诸人一般,也是一脸疑惑。
“太子此言何解?”
崔豫霄看了眼安别,心中略有些不痛快,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讲。
“我听闻,京城东市外有一居言酒肆,肆中往来才子佳人以诗文相会,络绎不绝。有一人擅花鸟丹青,金勾小楷,引得坊间学子效仿,佳人侧目。今日圣恩御宴举子献技,慕容公子不拿出自己的本领,却在这里东施效颦。更是在画上印了他人的名讳,妄图以假乱真,实在是污了读书人的德操。”
“哥哥,你...”
太子一番言论,慕容端玉十分惊讶,也令御知实在气愤。圣人亦是大为吃惊。
“哦?京中居然还有这等奇人奇事?慕容公子,太子说的,可是真的?”
崔琰面无表情的站在一侧,瞥了眼身旁的柳万绣,后者虽然面不改色,但揣在怀里的双手似乎已经有了些颤抖,眼神望着殿外的姚方。
慕容端玉拱手低眉,正要辩解。崔琰从身后闪出,上前一步说道。
“太子说的莫不是居言酒肆的柳青柳公子?”
太子点了点头。
“正是。柳...柳青的画工笔迹我是见过的。而且...“崔豫霄说着,突然觉得胸中憋闷,再也不能说出那句”柳公子本人我也曾见过。”便只摇了摇头,改了口。
“柳公子今日就在殿上。不妨请他真人露相上来一认。”
崔琰正要踱步请了柳万绣,一旁的昭王爷却站起来拦住了他。
“两位皇侄这是做什么文章,老朽看的云山雾罩的。慕容公子的柳青二字,那是我给他取的,意为天色青青,杨柳依依。他的书道也是跟我的老友旧任少府监执事左逢良所修习,哪有什么仿冒他人之说。慕容公子技法精湛,坊间有些名气,你若说他人冒他之名我倒是信的。”
老昭王一席话,太子脸上陡然色变。御知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眼慕容端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转身看了眼安别,只见她依然花容失色,双目呆滞,似是要凝出泪花了。
崔琰仍是难以置信,追问道。
“昭王叔,您确实认得?”
老昭王放下了手上的酒杯,点了点头。
“慕容家的与我妻舅妯娌同为河东人氏,是我看这孩子天性出脱,不同凡俗,才求了逢良兄教他写字画画。逢良兄在世的时候,我总与他茶谈,这孩子就在一旁伺候。虽然冯良兄过世几年了我也不曾再去,但这孩子的样貌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断然是不会认错的。”
“你们汉人的字都差不了多少。那什么柳青,怕是有两人同名罢了。”尉迟骥在旁笑道。
崔琰看了眼太子,两人皆是一脸震惊之色,天下书道,临帖者数不胜数,却从未有两人技法完全相同的事来,这两个柳青之中定然是有一人冒充。
太子正要发难,圣人一杯置在地上,面有怒色。
“今日王宴,尔等诗词作画助兴,竟有人如此扫兴!”
柳万绣见天子动怒,急忙起身辩解。
“圣人息怒。在下家中贫穷,慕名柳青先生技法,故而效仿博些银两为生,今日之事实非冒他人之名欺君。望圣人体恤。”
程笃汝也在一旁附和,与他打圆。
“陛下。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文画作本就技法繁复,两者有些相似也是常见的。不值得您如此动怒。仔细伤了龙体。”
皇后刚要附和,只见圣人觉得烦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崔琰疑惑未消,正要转身拦了柳万绣问话,只见背后闪过一个人影,捡起案几上切割腌肉的小刀冲了过去。
“为什么骗我!”
安别一声哭嚎响彻大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是用尽了力气。
她憧憬的爱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欺瞒御知,忍受着心底的煎熬,无比向往地憧憬着一个优雅高贵的心上人,能为自己在这谨慎冷漠的皇宫里带来一丝温热,齐眉举案。可这一顿宴席的功夫,她就从妄想的云端掉进了无边地狱,自觉颜面尽毁。
“还说什么当骊估酒的话来骗我!”
“安别!”
皇后一声惊呼,几位老臣及殿上诸人纷纷也站了起来。
御知也是一声惊呼,意欲上前拉开她,却被慕容端玉挡在了身前。
“小心,别伤了她。”
崔琰看了眼太子,四目相对,崔豫霄脑海急忙赶了两步冲上来。
“太子小心!”
刀柄似乎有些冰凉,安别已经哭成了泪人,止不住的发抖。
殿上几声惊呼四起,柳万绣的面孔变得惊怖,抽搐着倒了下去,自己的脸上瞬间扑满了一股血腥气息。一片昏沉之后,安别只觉得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然后像是被人抱着,眼前逐渐变得漆黑冰凉,脸上传来一阵温热,可这温热却已经不似春日里的朝阳,那冰凉也不似夏日里的微风萤火。一丝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渐渐涌了上来,将自己萦绕的难以解脱。她像被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茧里面,迷迷蒙蒙的触不到方向,脚下也没了着落,心也被人掏了出来,悬在这个蚕茧上空,淅沥沥的流着泪。
“安别!”
“姐姐!”
“快叫太医!”